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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琐记》是我国游民与流民文化问题研究专家王学泰先生的一本回忆录,真实记述了他在1975年3月-1978年10月作为“现行反革命”狱囚,在北京K字楼看守所和北京第一监狱的所见所闻。该书展现了那个荒谬年代监狱的日常生活和形形色色的囚犯遭遇,在看似荒诞离奇、黑色幽默般的故事背后,折射出“文革”末期普遍的微妙的社会心理和高压、混乱背景下的人情世故。
半步桥边K字楼
摩托三轮进了广安门,又向东南驰去,在一座大铁门前,它戛然而止。此时铁门仿佛大舞台的幕布徐徐开启,小摩托徐徐而进,后面的铁幕又徐徐降落,从外面看,这个甲壳虫似的小车被吞噬了。这就是北京市公安局七处——预审处和看守所。
看守所与清朝末年实行新政时盖的第一模范监狱相邻,监狱的大门向自新路开,看守所大门向半步桥开。不过自新路是清末盖了第一模范监狱后,新开辟的一条路(原来这里都是农田、坟地),自新路是因监狱而得名;而半步桥则是老名字了,据说明朝时就有了,大约是因有此路名而建此设施吧。1980年代,有一次我到上海出差,住在上海古籍出版社招待所,与何满子先生聊天。他也数次倒霉,坐过数个监狱。他对我说:“很怪,为什么监狱老临桥而设呢?上海是提篮桥,南京是老虎桥、娃娃桥,杭州是六渡桥。”我补充说“北京是半步桥”。“半步桥”,有深意焉,人间、地狱(鲁迅曾说,中国的旧式监狱是取法于佛教的地狱,不但禁锢人犯,而且又有要给他吃苦的责任),仅半步而已。
半步桥的K字楼如今仅剩下半壁 墙和一个墙角的岗楼
半步桥在北京南城西南角,过去北京水多,南城地势低洼,水聚尤多,所以桥也多。再向西南就是北京西南角的右安门和城外的护城河了。当时公安局预审处负责最后结案,从这里移送北京市中级法院,准备判决。各个分局履行了逮捕手续的犯人也要到这里来结案,然后打回分局,由分局移送各区县法院判决。这里的代号是402(信箱号码),犯人俗称 K字楼(这里关押犯人的主建筑)。关于“K字楼”,诗人聂绀弩有诗云:
奇书一本阿Q传,广厦千间K字楼。天地古今诗刻划,乾坤昼夜酒漂浮。燕山易水歌红日,曲妇词夫惦楚囚。多谢群公问消息,尚留微命信天游。
岁尾年头有以诗见惠者赋谢
本来寒士切盼得到广厦千间的庇护,而“文革”期间许多有些向往与追求的读书人却无缘无故被收进了看守所的K字楼,何其荒诞!然而,“天地古今”需要诗歌形容与“刻划”;而眼前“乾坤昼夜”却像在酒海之中昏昏沉沉、飘浮不定。现在K字楼拆了,但有了聂翁的这首诗,K字楼之名也就可以传世了。
半步桥看守所关押犯人的处所主要有三处,主建筑是K字楼,其监室多,功能齐全,超出其他两处数倍,乃至十数倍,虽然说不上“广厦千间”,但“百间”总是有的,可以住上千个“寒士”。
K字楼,是钢筋水泥建筑,呈K字形。中间是大厅,四只腿是筒道,大楼三层,共有十二个筒道。1970年代各筒的安排大体是:一筒关押的是重要政治犯;二筒、四筒关押外国人或特殊犯人;以上三个筒大多是单人牢房。三筒关押的是重病犯人,人称病号筒。五至十二筒关押的都是男犯人。我在二层的五筒中的几个号里待过,聂绀弩先生1966年冬至次年秋住九筒一号。
五角楼,俗称“王八楼”。它是个红砖建筑物,是关押女犯的。共有两层,每层有五个筒道,共十个筒道,排号接着K字楼,是十三筒至二十二筒。“文革”中著名导演孙维世和杨宪益先生夫人戴乃迭女士曾关押在此。
死刑小号院。这里有两个筒,排号为二十三筒、二十四筒。为死刑筒,俗称“枪号”。有的老犯人说,这里的平房原来是关押“高饶事件”中的饶漱石的。一人一个小院,挺清静的。“文革”起来后,把饶漱石转移了,这里才改造为死刑筒,成了令人恐惧的地方。遇罗克、沈元等都是从这里拉出去枪毙的。张郎郎有《宁静的地平线》详记其事。张郎郎是极少的活着走出死刑筒的犯人。这两个筒1975年被拆,在这里建起工作人员的宿舍楼,死刑待决的都被分到“K字楼”、“王八楼”相应的各筒,监管人员对他们说,把你们提到大号,有不死的希望了,要好好表现。这些戴着沉重的死镣、死铐的待决犯分到各筒,在放茅(上厕所)和放风的时候,他们沉重的铁镣在“K字楼”的水泥地板上拖出巨响,仿佛在过坦克车。
看守所本来应该是关押未决犯的地方,也就是实施了逮捕(签了逮捕证)以后,法院尚未判决的犯人。可是“文革”当中是“无法无天”的,这儿关押的有已经判刑的(我就见过好几位)、但当局认为不宜送到普通监狱与大量犯人接触的人犯。听说反右时期著名的“右派分子”葛佩琦后被判十五年,就没去劳改场,而在看守所服刑。1976年,我被判十三年后调到关押已判刑号里,遇到号称“苏修第一特务”的谭自强,他被判二十年,也没去劳改场,就押在这里。他的妻子(苏联人)判十五年,关押在“王八楼”。更多的是以拘代判,有的连逮捕手续都没有履行,甚至没有拘留手续,就在这里关押着,有的一押就是三四年,我见过有押十来年的。粉碎“四人帮”后,批判这种做法时叫“以拘代押”或“以拘代判”,是典型的“封建法西斯专制”。
“文革”中,“K字楼”一度非常兴隆,迎来了许多专家学者、文人墨客、高官显宦,连佛教协会副会长巨赞大和尚也在这里关了八年。狱中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其中有一个是巨赞法师的自述:“‘文革’开始时,我做梦,梦见我在上山时,突然山上有八块巨石滚下,我紧躲慢躲,才脱过挨砸的命运,大约我要坐八年监狱罢。”后来果然是八年期满,赵朴初把他接回佛教协会。和尚没有家室,被羁押时,都是赵朴初给他送东西。另外如著名的翻译家杨宪益也在这里待过几年。黄苗子有诗云:“十年浩劫风流甚,半步桥边卧醉囚。”就是指杨宪益博士“忽于半夜大醉之中,被送进半步桥监狱,酒气熏天,使同牢弟兄,馋羡不已”的故事。其他如王光美女士的母亲、叶帅亲属钢琴家刘诗昆、前宗教局长徐迈进、小提琴演奏家杨秉荪、男高音演唱家刘秉义、作家诗人聂绀弩,还有前面提到的郁风、孙维世等都曾聚集在这里,可以说是才俊云集,极一时之盛。聂翁还有一首诗记录“K字楼”的盛况:
你也来来我也来,一番风雨几帆歪。刘玄德岂池中物,庞士元非百里才。天下祸多从口出,号间门偶向人开。杂花生树群莺乱,笑倒先春报信梅。
这哪里像监狱,简直像开Party一样,各路英杰才俊,欢聚一堂,其乐融融。这首诗是赠给老朋友梅洛的,题为《赠老梅》。梅洛曾是国家物资总局科教局长。这些老一代知识人,口无遮拦。在“天下祸多从口出”的时候,进K字楼一趟,就不可避免,“号间门偶向人开”是极其自然的。当然“K字楼”不像聂翁写的那样美——“杂花生树群莺乱,笑倒先春报信梅”。首先这里的吃,量太少,质太糟。特别是聂翁进K字楼的1960年末,那时粮食八两,伙食费六元。又规定不准家里送任何食物,所以在看守所里根本不可能吃饱,长期处在饥饿状态,饥饿是坐监狱最大的困扰。听说这里的定量是解放初由北京市公安局长的助理制定、局长批准的,“文革”中这位“局长助理”也进了K字楼,此时,他才感受到伙食标准太低了。聂翁笔下的“杂花生树”,大约指的是朋友多了,可以互相安慰。“老梅”也应该是这些杂花中的一株,“报信梅”来了,这是否预示着将有更多的朋友莅临呢?大约只有聂翁他们那一伙才知道。
我是1975年到这里的,“文革”之初乱抓乱捕的情况已有扭转,老干部大多被释放,有的还被“落实政策”了。也有少数被判刑的,甚至被判重刑的,像聂翁就以七十高龄被判无期徒刑,被押到山西服刑。我到K字楼,大有冀北空群之感。
在看守所时,常听一个老看守(大家称他“老队长”)说的一句话,“我们这里与前几年不同了,那时大批地来,大批地走,日夜不停。现在都已经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了。”此时的犯人大多是“一打三反”运动中出事进来的。
预审、逮捕、审判
到K字楼住定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照相”。这是拘押犯人之后必不可少的程序,为判刑之后验明正身时使用,免得被人调包。调包的事儿,在监狱屡有发生,直至今日,仍有传闻。最有名的是抗日战争胜利后被判死刑的汉奸(正名应称“满奸”)川岛芳子(金璧辉),报纸报道了在北平第一监狱执行死刑的过程。然而当时就有怀疑被调包,1980年代经过专家的细心考证,确定行刑时川岛芳子被调包,他们甚至找到并查验了被处死刑的妇女的骨骼。确证这是一个有过生育历史的农村劳动妇女的骨骼,而川岛芳子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历,说明死者是顶替的,川岛芳子得以逃脱。
这里的预审人员很实际,一开始就说:“王学泰,我们俩没冤没仇,你也没有把我们家的孩子抱到井里去。今天我审讯你,是因为我挣这五十六块钱。”的确如此,在审讯时,他也没有多开渠道。因为我的事儿就是几句话,“话”这个东西,说过之后,无影无形,当时也没有录音,人的记忆也不那么可靠。如果他有意扩展,这种事儿是没完没了的。
如果就以言治罪的时代而言,我有个致命的弱点:我说过的话,不管对错,哪怕只与一个人说过,人们问起来,假如我还记得,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承认,很难紧咬牙关,死不认账。如果真没有承认,事过之后,内心总觉得有些不安和亏欠。“文革”当中有许多人,不仅是食言而肥,甚至能够当时说的,马上就矢口否认,用号里犯人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提上裤子就不认账”,这也是能耐。我真是做不到这一点,几十年连续倒霉,也是势所必至,理有固然。
虽然因为言论问题倒过多次霉,可是爱说的习惯总难彻底改掉。只能在单位和大庭广众下说话谨慎一些,而在朋友,特别是多年的老同学、老伙伴之间真是不能做到一句真话没有。我的事情就出在一个老同学身上。
预审员也是抓住他认为的“要害问题”——攻击江青。其中介就是《推背图》,正是由此而引发对江青的批评的。我也理解这在当时是犯大忌的。自从林彪倒台之后,虽然公开的政治排位,江青位在七八之间,但在政治现实中除了毛主席外,她自然就成了第二个不能批评议论的人物。我也知道,只要说到江青,不论说好还是说坏,都可能成为罪状。理解这一点,我本能地回避,只能说记不清了。预审员穷追不舍,他拿出《推背图》第四十二象的图片,那个怀抱琵琶、“此时混迹居朝市,闹乱君臣百万般”的女子,就在眼前。预审员直逼着我的双眼说:“记不记得这张图了?”我只得承认记得。他紧接着说:“好。既然你记得这张图,说说它的来历吧。”
我只好叙述得到这本书的过程和用途。“好。你说的这些都是正当的。如果你与《推背图》的关系仅限于此,我们也不会找你了。关键是你把这本书借给章某,以及你借给章某书时与章某说了些什么?”我当时觉得这位预审员还算通情达理,但从他的话中我也直觉到“议论江青的任何话都是犯罪”。然而,我思想深处还是存着侥幸,总觉得尽管我与章某谈论过江青,但并没有扩散,这哪能算犯罪呢?预审员:“你想不起来,不要紧,我给你提个醒。你与章说,那个女子像谁?”话说到这里,我也不能假装糊涂了,只好承认。承认了我们私下的不当的议论。
按说私下的议论,不管对不对,影响也就在二人之间,当时我不觉得这是严重的罪行。现代文明社会没有据此治罪的,只有中国古代的法律才有因言治罪的。然而,历代还没有法律规定不许臣民非议皇后、嫔妃与大臣的。古往今来也没有臣民因为议论嫔妃而入罪(如果事涉宫廷内部争斗除外)的。法律上更没有“指斥凤辇”罪。我承认议论了江青,使预审员松了一口气。但他认为我对这件事的严重性毫无认识。
他说:“你以为这是小事。你轻松地说:‘我们不应该私下议论江青。’这是私下议论?这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是反革命活动!是进行反革命宣传!制造反革命舆论!”我问:“如果与别人说话就是行动,那么‘言论’与‘行动’还有没有区别呢?”他回答很干脆:“你自己与自己说,别人没听到,才是言论。”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此时我还有些幻想,希望邓小平主政,对于极左路线有所抵制、削弱。没想到正因为邓搞整顿、力图清除“文革”中的一些极端做法而遭到“四人帮”等的排挤和打压。“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来势汹汹,不久激变为“反击右倾翻案风”。终于许多中国人耐受不住了,爆发了轰动一时、长存青史的天安门“四五事件”。左右矛盾的激化,使我感到前景黯然。
“四五”之后,北京实施了大镇压、大逮捕。K字楼突然兴隆起来,来了大批的年轻人。本来K 字楼的许多监号不能满员(每号满员是十六人),还有空号。这时大多监号都塞到二十人,甚至二十二人、二十四人,非常挤,只能侧着身睡,睡觉翻身也要一起翻。此时“放风”停止了,伙食质量也直线下降。
1976年“五一”之后的宽严大会抓了两个典型:一个是清华大学的工人,所谓罪行,是誓死对抗无产阶级专政,拒不认罪,在监狱中哀悼蒋介石之死,以及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运动,判处无期徒刑;另外一个是给党中央写了大量的反革命信件,被审讯一百余次,拒不交代,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全监惶惶然。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监狱琐记》王学泰/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