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学派传人”李国祁

一、李国祁是台湾的“一流史学家”

去年(2016)6月初,我和内人刚从北欧旅游归来,有一天到研究室打开电脑,第一个看到的是永迪(李国祈教授长公子)传给我的email,才知国祈兄已经不幸仙去了,立刻致电李大嫂执明教授表达我诚挚的慰问和内心的不舍,也知道一些后续的情形,因为我并没赶上在师大召开的治丧会。

  

国祈兄的逝世,不仅是他的夫人痛失一位好丈夫,他的下一代失去一位好爸爸、好爷爷,也是我们大家痛失一位好朋友、好同事、好教授,更是台湾史学界痛失一位一流的史学家。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在大家的心目中,国祈兄当然是史学界一号人物,是一流的史学家;就他自己的认定和自我期许来说,他也绝对不会自居二流史学家地位。因为我知道,某次,香港有个私立大学,征求他愿否到该校讲学一年?他若无其事的说:“在台湾我多少还是个一流的史学家,若去了该校,岂不变成三流的史学家!”说的也是。要邀请的至少也是香港大学或中文大学吧!

二、“师大”倒过来写便是“大师”

刚从德国学成归来时,国祈兄可真是意气风发,像所有早期归国的留学生一样,他有满腔的热诚和远大的抱负,他想为台湾这块土地的学术和教育奉献点力量。他开眼看过世界,对曾经服务过的近史所有很高的期望。“爱之深,责之切”,大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理,至少希望看到近史所成为台湾近代史研究的一个中心、一个重镇;他对自己出身的台师大也很关心,也有很高的期望和想法,希望师大能够培养出眼界开阔,有大气魄的人物,而不仅仅是中学老师而已(这话并没有职业轻视的意思)。事实上,师大倒过来写便是大师,希望师大能培养出更多的大师来。

三、“三公”在本所欺上压下

大家承认:国祈兄才华横溢,口才好、文笔好,是难得的人才。我们都喜欢听他在讨论会上铿锵有力的发言,也乐意拜读他所写的,深富启发性的专书和论文。有才气,引起别人羡慕,顶多嫉妒,对自己无伤;有才气之人,往往自恃甚高,傲气也跟着来,脾气也伴随而生。有才气,若说没有些许傲气或脾气,实在太难太难!在不知不觉中,发了脾气之后,受之者当然不舒服,这是伤人亦自伤!国祈兄留学德国,据我观察,他具有日耳曼人勇敢的开拓精神,亦继承德国人实事求是的作风,在表现于外时,可能容易予人一种霸气的流露而不自知。

  

“三公”(所内3位资深研究员)在本所欺上压下,气焰之盛,大家敢怒不敢言。国祈兄挺身而出,对他们并不假辞色,多次公然在所务会议上指责他们几年不写一篇文章,没有成绩,如何做同仁的表率!那种义正词严、咄咄逼人的气势,看在“三公”眼里,听在三公耳里,已经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三公”之一的大师兄,曾私下向我抱怨,说国祈兄若是一条龙,也不能到处乱咬人!

四、所长郭廷以 “摆不平三大佬”

国祈兄是个具有开拓性、创造性的干才人物,但回国之初先到近史所服务,依我看却有摆错位置、水土不服、龙困浅滩,不能发挥所长的问题,何以见得?

第一,那是一个所谓“威权的时代”,但那时的郭廷以老师表面上没说,可大家都知道,要交棒给国祈兄(徒增阻力,见光必死)。事实上,郭先生的权威、光环不再,能量、工具不足,对内摆不平“三公”的杯葛。于是“三公”先是打压国祈兄的升等,其次,抵制国祈兄借调师大,并处处予以杯葛。凡国祈兄领衔做的事都要受到抵制,也即团结联合对付郭师的一切布局。最后逼得国祈兄只得放弃南港,辞掉专任,改为兼任,转换跑道,到师大开枝散叶,开疆辟土。

  

按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南港是龙困浅滩,到师大应该可以龙腾四海,但师大除了有朱云影老师(另一个伯乐)赏识他之外,也并非一帆风顺。在“三公”的散播造谣下,国祈兄被视为“危险人物”,仍有不少同事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与他保持距离。所以,对国祈兄来说,这是一段经历忧患沧桑,饱受委屈的岁月。

第二,郭师还有一个重大而甩不掉的包袱:福特基金。大家知道,1950、60年代,公务人员的薪水很低,一般的生活都不是很宽裕。近史所有幸而有福特基金的挹注,可以有点活水,才使得近史所走过忧患的岁月,守得云开见月明,站稳了脚步,逐渐创出了“南港学派”的招牌。近史所成立于1955年,最初几乎是惨淡经营。从1962年到1971年,两个5年计划,共获补助42万1千美元,换算不过1千7百万新台币,其用途为:

(一) 研究补助——按等级发放,比薪资还多。

(二) 图书购置。

(三) 口述历史。

(四) 档案编纂。

(五) 专刊出版。

(六) 人员出国进修。

其中以(一)、(六)两项问题最多,稍微说明如下:机关有个小金库,方便是方便,但像富贵人家留钱给子孙一样,容易招祸,引起纷争。俗话说:“财多,人孤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也。

若干客卿研究员,或资深研究员、一些懒散的研究同仁,拿了研究津贴不交报告,害得郭老师无法向福特基金会交差,一催就伤感情、撕破脸,行政人员也跟着喝汤分一杯羹,大家计较不停,永远摆不平。出国人员也争先恐后,纷争不断,成为大包袱,搞得郭老师焦头烂额,长年不开心。所以郭老师曾说“成也福特,败也福特”,颇有悔不当初的感慨。就像马云自己说“我一生最大的错误,便是创立阿里巴巴”。

  

  郭廷以: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创始人

第三,“三公”的杯葛。“三公”为何要杯葛国祈兄?理由很简单:

(1) 他们处在一个老一代长期霸占不放,又面临年轻人已成长,构成威胁的“夹心饼”时代,不得不起而捍卫自己的利益;

(2) 同时,他们也要为自己争一口气,他们不甘被羞辱;

(3) 他们不在乎眼界或宽或高的问题,也不关心近史所的发展,能不能成为近代史研究中心的问题。在两代压缩下,在夹缝中,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既得利益,只关心“要反击”。他们抗击老一代的权威比较难,自然以为压制年轻人比较容易,甚至由此连带排斥拥有海外高学位的归客;他们喜欢用低阶、对他们没有威胁的人。

第四,年轻者不成气候。国祈兄始终扮演冲锋陷阵,进行不公不义改革的领头羊,扮演大将角色,包括反对“三公”之一接任近史所所长,有18位同仁签名联署,钱思亮院长为此大伤脑筋。可惜他上面没有奥援(院方并不鼓励),左右也没有联军(各所并没有集气相应),下面也只是一些尚不成气候的年轻追随者,所以这一连串被比喻位“红卫兵造反事件”或“二十八星宿大闹天庭事件”的故事,其下场可想而知,只不过国祈兄首当其冲,做了烈士,当了牺牲品。

五、李国祁打抱不平,陈三井内疚难安

国祈兄对三位资深而追随不上时代要求的研究员不假辞色,却对年轻的学弟爱护有加,过去本所每一本专刊,几乎都是郭老师耗时费神、一字一句、呕心沥血、一改再改,改出来的结果(郭老师这时已经没精力这样做)。回国之初,国祈兄发现一位年轻学弟费力所完成的专刊,却是结构松散无组织,层次不分明;他以为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否则将来如何走出“南港学派”的师门?于是他以身作则,邀了几位文笔较好的同仁,拆开专刊,每人负责一章,进行大改造,众力成城,此一专刊后来终于达到出版的标准。

国祈兄对我也爱护有加,我刊登在集刊上的一篇文章《略论马建忠的外交思想》,也是经过他的过目、修改、润饰,才得以通过刊登的。国祈兄也鼓励我到师大兼课,说最好系里一门,研究所一门,以文化史或社会史为宜。我自知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所以从头到尾只开了一门“法国史”。

国祈兄乐于助人,具有打抱不平的侠义之风。他比我先回国,在自己宿舍安顿好之后,知道我还在流浪为宿舍问题而奋斗之际,他比别人表示得更加关心。等到我争取到一栋宿舍却没有家具,而另一位台大与中研院合聘,因新婚而搬进宿舍与我做邻居得骄客,院方却大方得补助了一笔为数不少的家具费,国祈兄闻讯为我大抱不平,呛声说,如果所方不便出面,他愿意发起同仁签名抗议,为我争取。

  

此外,他还陪着我去见总干事(今改为秘书长),搅得满院风云,最后院方为了息事宁人,答应补助部分了事,并表示补助邻居的数额,将由住者自行吸收。国祈兄的见义勇为,为我出头打抱不平,得罪了一票学术界主流派合当权派,对他以后参选院士是否有不利的影响,我无法确定,但是我始终为此感到内疚难安。

国祈兄夫妇都喜欢打桥牌,娱乐消遣一番。早期,他们住研究院路2段4弄时,我是他家常客。张朋园兄家就在他家对面,四缺一时,我也常常接受征召。近史所也成立了一个桥牌队,成员除国祈兄,朋园兄外,包括吕实强、张存武、王树槐、李念萱等几位大将,我是跑腿兼联络员。不过,当时只参加本院所际比赛,或偶尔与台大、外交部等单位做友谊赛而已。

回忆起过去那一段风风雨雨的日子,我要说的是,我与国祈兄同过事,一度并肩打过仗,不管美好或不美好,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是非曲直都已放下、放开。

(本文初刊于《国史研究通讯》2017年6月,编辑 萧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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