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衣冠南渡名士风流的背后,南朝政治并不比北方胡人政权清明

东晋与西晋之间, 所存在区别非只形式上的偏安与统一而已。 实际上, 东晋名义固仍是晋朝, 谓与统一时代一脉相承, 国家基础的实质, 却隔代继承三十多年前被晋朝消灭的三国分立时代吴国

其间, 关系到南方势力对北方或中原所潜在敌视性的抗拒力晋朝统一中国, 统治者骄妄的战胜者心理, 未设想须要解消南、 北观念, 相反, 歧视吴人与自统一政府较高阶层中排斥吴人,从吴国豪族与丞相后裔陆机上书的凄凉之言: “ 至于荆、 扬二州, 户各数十万, 今扬州无郎, 而荆州、 江南乃无一人为京城职者, 诚非圣朝待四方之本心” ( 《 晋书》 贺循传) 可知。

  

陆机(261年——303年),西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出身吴郡陆氏,为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第四子,与其弟陆云合称“二陆”,又与顾荣、陆云并称“洛阳三俊”。后来苏轼作词把自己和弟弟苏辙比作“二陆”,“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有三俊美名的陆机, 其弟陆云, 与另一吴国丞相后裔顾荣, 于吴国灭亡后曾满怀希望偕赴洛阳, 结局或受谮而死, 或郁郁返乡。

晋元帝司马睿能在北方局势恶化以前, 时间与条件都尚未不利到被当地拒绝之际, 抢先到达江南, 可谓与西晋创业同样幸运。 但是, 遭受江南人冷漠仍不可避免。 能得勉强立脚江南,前提条件便是竭力迁就与取媚土著势力。 江南阻力排除到可以稳定脚步, 如王导传所言, 须待第四年洛阳沦陷, 大多数中州人士逃避更剧烈的战祸而一波波渡来江南

  

  永嘉之乱后形势图。西晋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匈奴攻陷洛阳、掳走晋怀帝

东晋政府结合北方流亡势力与江南土著势力的联合政权形态, 实质与同时期北方的胡—汉联合政权, 意义上也无不同。 惟其如此, 东晋皇统固属司马氏, 朝代也被历史界认系晋朝正统的延续, 国家性格却非前后符合。 正确而言, 应是一个利用了晋朝名义新建立的国家, 以及 新 成 立 的政权。

约百年之后, 同一基础上, 东晋再转换为南朝或依序宋、 齐、 梁、 陈四朝代的相续嬗代, 领土与国家性质, 都一贯性相共通。

东晋衣冠南渡名士风流的另一面,涉及到现实政治上,五胡乱华诸君主性格却惊人的倒反转移到了南朝

  

  衣冠南渡——中原文明及士庶大规模南迁

清朝历史家赵翼在其名著 《 廿二史劄记宋齐多荒主一篇中, 综合说明: “ 古来荒乱之君, 何代蔑有? 然未有如江左宋、 齐两朝之多者。 宋武以雄杰得天下, 仅三年而即有义符 ( 少帝) 。 文帝元嘉三十年, 号称治平, 而 末 年 有 元 凶 劭 之 悖 逆。 孝 武 仅 八 年, 而 有 子 业 ( 前 废帝)

明帝五年而有宝卷 ( 废帝东昏侯) , 统计八、 九十年中, 童昏狂暴,接踵继出。 盖劫运之中, 天方长乱, 创业者不永年, 继体者必败德。 是以一朝甫兴, 不转盼而辄覆灭。” 以视五胡时代的前治后乱, 以及君主在位年代一般都短促的现象, 全然相仿

时代的明暗相移, 也自宋朝八帝而只四帝获得谥号, 齐朝七帝而只三帝获得谥号 ( 最后一代禅位者均后朝加谥) , 其余均称废帝或少帝, 可以概括了解。

南方君主, 个人性格的直结政治与影响政治, 自不若北方强烈门阀与朝代暮运期权臣掌握权力的情况之下, 每个朝代除由前朝权臣演变的第一代君主之外, 后继者颇少能力跃出塑定了的南方特有政治形态。

所以, 果能在位时间较久, 出现的便是所谓太平治世: 宋朝是新朝代建立四年后第二世与第三代文帝的 “ 元嘉之治” , 齐朝则创业主三年在位后的第二世与第二代武帝 “ 永明之治” 。 实则, 视史书所赞美此等时期 “ 内清外晏, 四海谧如” , “ 府藏内充, 民鲜劳役” 之词, 与五胡有为之君治世, 并无不同, 在位年数也相当。

光明面辐射的广博与影响深远, 与统一中国时代, 前此汉朝的 “ 文景之治” 或后此唐朝的 “ 贞观之治” , 都不可同日而语。 正确代表 “ 元嘉” “ 永明” 之治内容,还是以建康为中心的南朝文运, 中国文学史上负有盛名的南朝文化受注目。

  

  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路线

  至于政治, 固然南方代表的暮气与五胡时代北方授人混乱的印象, 仍有区别, 而如 《 宋书》 批评孝武帝, “ 尽民命以自养, 桀纣之行也。 ……虽有周公之才、之美, 犹终之以乱, 何益哉” 。 仍然落入五胡时代同一模型。

南朝门阀把持朝政, 与 “ 官以贿就, 挥一金而取九封, 寄片札以招六枝,骑都塞市, 郎将填街” 的腐败政治社会, 注定会制造无所事事与少不更事的年轻皇帝因游手好闲而惹是生非。

如 《 宋书》 《 南齐书》 生动描述这些 “ 废帝” 在位时, 宫楼壁间尽绘淫画; 殿上养驴, 御床边养马; 因厌恶其叔而命左右侍从猥秽淫污其婶而旁观笑乐; 私出皇城, 夕去晨归, 晨去暮归, 途中逢人便杀, 日必数十人, 必见伏尸流血而后快; 击脑、 槌阴、 挖心, 剖孕妇腹察看男胎抑女胎; 微服行市中, 混入婚娶、 葬送挽车行列; 偷狗煮食, 与恶少群街头聚赌; 客串强徒抢劫商人等等出乎常情的丑行。

  

《 廿二史劄记》 以如上诸游荡儿、 恶童、 不良少年、 无赖子、 淫棍、 凶手、 暴君类型的丰富资料剪裁,而整理为文长四千多字, 洋洋大观的宋齐多荒主篇。

如上南朝少年皇帝的暴虐狂与流氓行径, 倒反便被大臣指为荒主而构成不可恕的罪名。 抑且, 皇族间也以性格上同一类型, 相互施加暴力, 杀戮流血乃不可避免。此与五胡时代君主与皇族的下场, 又属殊途同归。

《 廿二史劄记》 宋子孙屠戮之惨篇统计, 宋朝第一代武帝七子, 继位者少帝与次子被大臣所杀, 三子即元嘉之治的文帝, 四子被文帝所杀, 五子为其侄前废帝所杀,六子谋反被杀, 仅第七子得善终。

  

文帝终局惨死于其太子之手, 十九子中孝武帝与明帝先后嗣位, 二人善终, 一人奔魏, 三人早卒, 其余十一人, 绝大多数死于孝武帝、 明帝两度展开的兄弟相残。 孝武帝二十八子, 十人夭殇, 二人以前废帝兄弟互斗被杀, 十六人为继位之叔明帝所杀。 明帝十二子已届亡国, 新朝代成立, 宋之王、 侯无少长被杀尽。

所以,宋武帝七子, 四十余孙, 六七十曾孙, 三世中十之八九死于非命, 而且无一人幸运留有后裔

齐朝血染宫廷的命运相同, 第五代明帝以旁支 ( 创业者高帝兄子) 从政变中夺得皇位, 凡高帝、 武帝一脉子孙几乎尽行诛灭, 演出历史上稀见残忍的近亲集体大屠杀。 到朝代再转换为梁朝时, 明帝自身一系子孙也仍逃不脱同一厄运。

  

南朝以文运昌隆著名于历史, 而政治与被汉族文化同化的五胡君主所领导期间, 并无区别。 关于这一层, 如果不能摒弃汉族中心主义与汉族自大心理,而公正、 客观予以承认, 则于中国历史将不可能正确理解。 最低限度, 对于为何未来统一中国的, 乃是继承五胡局面的北朝而非南朝, 解说上将形成虚脱、牵强, 而且矛盾。

南朝齐的接续朝代梁, 五十五年享国年代中, 四十七年均建国第一代武帝治世。 梁武帝三十九岁登位, 八十六岁死, 系南朝在位最久与最长寿的皇帝,治世真正发展为南朝或连同东晋在内, 三百年江南政权最安定繁荣的经济、 文化黄金时代

他个人特具有教养的文化人性格, 与被誉为历史上个人生活最朴素的皇帝, 都在前后时代的君主中为罕见。 夷灭前朝皇族也只明帝一系, 宽大、 仁慈的保全且重用自明帝残忍手段下漏网的齐高帝其余后裔。

  

  梁武帝萧衍(464年—549年)

其开明的和平主义, 大力提倡文治, 奖励学术与艺术, 政治上结集有能力、 有教养的人才参加新政府, 努力于法制的整备; 经济上保护农事, 减免租税, 安置流亡农民, 整理币制、 发行新的强力良质法定货币。

教育上开放五馆学校, 国家给以学生公费, 通过国家考试而任用为官员的制度尤须重视。 此一考试——任用相连结的梁武帝创举, 堪重视以后到隋唐, 便被确定为人才识拔垂久法则的科举制度

梁武帝无愧一代贤君。 可惜, 南北对立形势中, 南朝发达的时间已嫌太迟, 万难赶 过 百 年 前 便 立 国, 百 年 间 国 运 又 早 已 蒸 蒸 日 上 的 优 势北朝。

北魏末期政治大波动, 堪注意幅度亦波及南方而巨大影响南朝政局。 南北朝对立形态出诸战争与和平交替, 敌对双方平时投奔方式的人物交流与战场上将领相互投降, 均为常例

  

侯景(503年—552年),自封为"宇宙大将军"

东魏时代高欢之死, 与其子不睦的高欢最有力汉人大将、 河南兵权委任者侯景便投降了南梁。 梁武帝太清二年 ( 纪元 548 年) ,侯景再因与梁朝政府间彼此互不信任, 自投降南方后移驻地淮河流域寿春反叛, 攻陷建康。 梁武帝萧衍在位近半个世纪, 这一年的结局, 却在侯景软禁下, 形同俘虏似饿死。

梁朝实质只有武帝一代,自 “ 侯景之乱” 便已宣告灭亡, 以后近十年, 不过形式上的断续存在。纪元 557年, 建康梁朝终被陈霸先建立的陈朝替代。陈朝究竟已呈现南朝的末期形态, 领土加速缩小正是最大征象。

南北朝对立, 南朝每一次朝代变易, 北边国界定必较前朝向南退缩一次。 东晋末与宋朝初年刘裕时代系三百年江南政权领土范围最广大的时期, 从山东省到陕西省南部, 沿黄河以南都立于主权之下

以后, 与北魏的分界线便退到淮河, 甚或淮河以南。 梁朝 “ 侯景之乱” , 再在益益倾斜了的天平上加重砝码, 淮南、 淮西、 襄阳—江陵、 汉中地区、 四川全省, 北边与西边外缘大片土地尽行受动乱影响而脱离支配, 随北方的接收而转移主权。

  

到陈朝成立, 所以已局促到以长江为界, 领土范围较三世纪三国时代吴国尤小的国家。

六世纪前半政治大波动现象固为南、 北相共同, 意义却全然相反。 南朝所代表, 系向消极、 颓废、 糜烂的途径堕落已不能自拔。 北齐与北周立国, 前者二十八年, 后者二十五年, 连同各别的前身东、 西魏, 也都未满半个世纪, 反复的变动, 却正呈现为迎向飞跃猛进更高一层境界时的突破与过渡。一个充满了新希望与新生机的新时代, 以及新的大汉族民族国家再建立, 便以此为关键完成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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