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泊尔珠峰南坡,通往EBC的路上,要经过海拔4700米的Tukla垭口。那里长年矗立着很多静默的墓碑,埋葬着在珠峰、洛子峰等喜马拉雅遇难的登山者。任时间白驹过隙,岁月流转,天气变幻莫测,他们都岿然不动。在山里,在心里。这里不缺少传奇,每一座墓碑的背后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其实(曾经)热爱攀登的山友,心里都有座山。山上也矗立着很多静默的墓碑,墓碑上刻着很多日子和很多名字。平时,这些名字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角落,只有到了那个特殊的日子,他的名字,他的故事,才会再次涌上心头。喝一口酒,祭奠。
本文采写于2017年1月。张伟首次在镜头媒体前与我讲述了他和杨春风的往事。在杨春风遇难四周年之际,旧文重发,谨表纪念。
在沉寂了两年之后,张伟终于做出了“无氧登珠峰”的决定。
他的这个决定离不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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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峰惊魂夜
2013年6月22日晚,恐怖分子假扮成警察,突袭了位于巴基斯坦的南迦帕尔巴特登山大本营。11位国际登山者从睡梦中惊醒,被捆绑在海拔4400米的营地前,跪成两排。
三名中国登山者,杨春风,饶剑峰,张京川还在互相安慰,恐怖分子却开始了无情的扫射。杨春风噗地一声就倒下了,而旁边的张京川不顾天寒地冻,穿着薄衣单裤光脚在雪地上狂奔,奋不顾身地跳下30多米高的悬崖……
这就是震惊世界的的“2013年南迦帕尔巴特惨案”, 除张京川以外其余10名国际登山者全部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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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上起,南迦帕尔巴特,乔戈里,迦舒布鲁姆
“这不可能,我完全不相信!”张伟在接到张京川的电话时,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但是细细一想,这么严重的事情,张京川不可能瞎编。”
张伟心里知道这件事基本属实,但嘴上就是不肯承认。直到第二天他飞到巴基斯坦的机场,他和张京川再次通了电话,张伟才真正意识到,他多年的登山挚友杨春风就这样走了。
杨春风走了,“杨春风探险公司”也被注销。作为中国最顶级的8000米登山高手,杨春风非常接近一名攀登者的终身最高成就——登顶世界上14座八千米雪山。如果杨春风完成世界第九高峰南迦帕尔巴特的登顶,之后就剩下了布洛阿特峰(海拔8047米 世界第十二高峰)和中国境内的希夏邦马峰(海拔8027米 世界第十四高峰),原本有可能在一年之内就能成为中国第一个完成14座八千米的中国第一人。
“这是中国登山界的损失。”张伟把脸侧过,刻意隐藏着不让人捕捉到他的眼神。从攀登慕士塔格时遇到杨春风,到与杨春风合伙搭档,再到杨春风遇难已经整整五年了。
初识春风,进入稀薄地带
张伟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杨春风时的情景。
登一座八千米雪山之前,需要有一座七千米的雪山做过度。张伟在正式开始八千米攀登之前,选择了新疆的边陲小镇喀什的一座雪山,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2008年,张伟就在慕士塔格的山脚下第一次见到了杨春风。
其他队友一下车就赶紧凑到杨春风的旁边寒暄、合影,而从来没有听说过“杨春风”三个字的张伟,却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文绉绉的年轻人,还戴着眼镜,就是一个叫做杨春风的年轻人而已啊!”
这次为期15天的攀登比较顺利,但是在所有队员登顶下撤的途中,一名女队员在睡觉时患上高原疾病猝死。这种情况往往发生于八千米雪山攀登,发生在了七千米的慕士塔格有些奇怪。同样身为队员的张伟一直护送女孩的遗体到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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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
这就是张伟给杨春风留下的第一印象:哥们仗义,体力好,可交。
而杨春风给张伟留下的印象是:人很随和,冷幽默,闷骚。
2009年,张伟作为杨春风团队的半客户半协作身份,从北坡(中国)登顶了珠峰。张伟在队里的任务是摄像,那时还没有Gopro运动摄像机,只能用头盔摄像机执行拍摄任务。
5月份珠峰顶峰的气候是零下40度。曾经有人做过实验,在-40℃的户外环境中,把一盆热水从阳台上泼下,热水立马会变成雪洒落;公路上的汽车排气管滴水,滴到地面直接冻成冰,而在世界第一高峰顶的现象是,所有相机设备都失灵。张伟的头盔摄像机死机,协作的相机冻住,再上来一名队员的相机也失灵。
顶峰的风很大,大到攥在手里的哈达如果捏不住,就会在眨眼间被风夺走,接着随风而逝。这是张伟第一次登顶珠峰,却是一次没有留影的攀登。
珠峰之后,张伟和杨春风又接了一次“老板团”的活儿:攀登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鲁峰(海拔8163米)。队员都是后来登山圈赫赫有名的大咖:王石,王静,张梁,戈振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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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纳斯鲁。杨春风左一。张伟,右二
这次攀登活动是中国人第一次带队远赴尼泊尔,从事民间的八千米商业登山活动,不仅登顶成功, 而且都是老板团,所以在圈内圈外都很轰动。张伟的能力在这次马纳斯鲁中再次得到肯定。
如果世界上有天赋这件事,那么张伟一定是属于对登山很有天赋的一类。2004年第一次攀登国内热门的技术性山峰雀儿山,他竟然觉得没难度,“这山有什么好登的?”。之后的慕士塔格、珠峰登顶让张伟对自己的体能越来越自信。这一次张伟惊人的能力再次得到大家的认可。王石说张伟就是“中国的夏尔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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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右)与夏尔巴
登顶之后,在王石的建议下,杨春风邀请张伟做他的搭档,去他的公司帮忙。2009年底,杨春风和张伟合作,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杨春风高山探险公司”,专门带队攀登7000米的慕士塔格风和八千米雪山。
“杨春风一开始是有他自己的个人目标的,”张伟说,“所以我是公司里的领队,也就是攀登队长,杨春风去实现他个人的14座八千米的攀登目标。然后再换回来,我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杨春风就此正式开启了八千米的征途(虽然在此之前已经完成了几座八千米的攀登),而张伟也是在前线带队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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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鲁,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再到珠峰,小到安排队员直升机交通,大到断定攀登的窗口期,张伟对登山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事无巨细,甚至事必躬亲。
直到,2010年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
中国版《绝命海拔》:道拉吉里
如果你看过2016年上映的登山大片《绝命海拔》,或者对原著乔恩克拉考尔的纪实文学《进入空气稀薄》有过了解,那么你可以把这次“道拉吉里”看作是中国版的绝命海拔。
险恶的气候,离奇的山难,甚至主流媒体的争议,一切细节都太相似了。
这座海拔8167米的世界第七高峰也坐落在尼泊尔境内(世界14座八千米雪山中,有8座均位于高山王国尼泊尔)。“道拉吉里”的汉语意为“白色山峰”,因其山势异常险恶,又被登山者成为“魔鬼峰”。因为攀登难度太大,道拉吉里是人类最后一个登顶的八千米级别雪山。
如果你听说过“食人山峰”安纳普尔纳峰的恐怖传说,那么夏尔巴的这个比喻或许可以帮你更好地认识到道拉吉里的危险:安纳普尔纳,难!道拉吉里,险!
2010年,这次中国版的《绝命海拔》就发生在这座险恶的山峰。
在登顶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在后来“杨春风高山探险公司”的《道拉吉里山难报告》中这样记载道:
“(2010年)5月13日凌晨1:30分,全部队员从7350米的突击营地出发向顶峰突击,月上午7:30在7950米的高度横切通过一段较长的雪坡时,速度较慢,耗时2小时,由攀登队长张伟和夏尔巴向导在前开路领攀;上午11:00到达8100米处,由领队杨春风修路领攀,下午12:30分,全部队员到达顶峰,合影留念后,于下午13:00全部队员开始下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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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道拉吉里登顶时刻
当队员开始下撤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道拉吉里的“险”。几乎是陡峭的直壁!而传统的冰雪行走技术在直壁上毫无作用,队员们不得不倒过来,面朝雪坡下撤,雪坡又过于松软,加之队员刚刚登顶耗费了大量的体力,因而下撤的速度大大减缓,而战线拖得越长,就越危险。
作为攀登队长,张伟走在队伍的最后压队,下撤到海拔8100米时,张伟突然滑坠,直到海拔7950米——滑坠了近200米的斜坡才制动住。别说在八千米雪山,就是5000米的入门级雪山中,滑坠200米都有可能要了命。
制动后,张伟的整只胳膊近乎麻痹状态,在惊魂甫定中和一名夏尔巴立即下撤。身后的一名队员饶剑峰随一名夏尔巴下撤,其余6名队员在3名夏尔巴协作的帮助下继续结组下撤。然而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有过喜马拉雅山区徒步经验的人都知道,无论上午多么艳阳高照,下午山区也会浓云密布。此时道拉吉里正被一团渐近的暴风雪袭击。能见度降低,强风,骤雪,风速达到10米每秒,体感温度迅速下降。身心俱疲的队员们在险恶的下坡中本就行军缓慢,突遇暴风雪好比雪上加霜,步履维艰。其中一名队员体力过度透支,“结组”下撤又大大减缓了6名队员的下撤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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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意料之中——尽管没有人想正是这个必然的后果——这名队员体力耗尽,留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进了。
“队伍遂放弃XX”,这是《山难报告》的原文。冷冰冰。
八千米生死线,这不仅仅意味着在这个高度,人类的肾脏、呼吸系统、脑细胞等各个器官功能开始衰竭,同时8000米也是一个道德的基准线。没有伪装和掩饰,人类的想法会像那些白色的尸骨一样赤裸相见。放弃一个人,还是拯救一队人,这就是杨春风必须要面对的,最赤裸,最无情的选择。
“杨春风后来跟我说无数次做梦梦见他(那名队员),他就是过不去这个坎,或许一辈子也都过不去了。”张伟叹息道,努力睁大眼眶,不让眼睛里的液体轻易流淌出来。
夏尔巴登山文化中有个传统,就是一旦发生山难,登山活动立即停止,因为这在他们看来是不吉利的象征(2016年洛子峰攀登过程中,发生一例夏尔巴遇难,攀登立即终止),其实不无道理。因为有时候山难是有一定的连锁反应。
第二例遇难是由于高海拔缺氧环境中意识模糊,坠崖身亡;第三例有些蹊跷,由于风雪太大,不得不在雪洞过夜,“当救援人员到达时,发现他已经把衣服解开,跳下去了….”
三名队员遇难,道拉吉里山难在国内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主流媒体报道、渲染,登山圈的质疑和苛责,关于“登山的意义”一次又一次地被拿出来讨论。而此时,“杨春风高山探险公司”也经历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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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次生死经历,也让张伟成熟了很多——事实上,每一次的死亡都会给张伟的心灵造成巨大的触动:“道拉吉里这次山难让我自己成长,以后我只要是带别人出去,我永远是最后一个,或者和最弱的那一个在一起。”张伟顿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其实登山并不难,难的是带队。”
春风已逝,伟哥复出
“山难”之后,“探险公司”在风口浪尖中经历了两年的煎熬。在这段时间,杨春风和张伟明确了公司的理念,他们是想“推广正确的登山文化”。在中国,民间登山还在起步阶段,满打满算不到20年,与成熟的国际登山文化相比还有很多不足。
就拿对待“山难”的态度来说,国内的登山者习惯把问题归责在领队,而在国外登山本应该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领队当然会尽职尽责,但如果你决定去登,那么你一定是做好了思想准备,告知了家人,坦然面对一切。
与此同时,杨春风也从没有停下14座八千米的个人目标,先后登顶了干城章嘉、迦舒布鲁姆II峰,迦舒布鲁姆I峰、安纳普尔纳峰、洛子峰、乔戈里峰(K2)、马卡鲁峰。如果你把高死亡率雪山和高难度雪山排名,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安纳普尔纳峰和乔戈里峰都赫然在列。
直到2013年,南迦帕尔巴特。恐怖袭击。杨春风,饶剑峰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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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春风
2014年珠峰(尼泊尔南坡)雪崩,一切登山活动终止;2015年珠峰(尼泊尔南坡)地震,所有登山活动再次终止。在这两年的空窗期,世界最高峰的峰顶一直无人问津。
“在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我闷了两年,一直以来这件事(杨春风遇难)就不能提”,张伟说,“但是一些曾经跟我一起登过山的老队员经常找到我,说‘伟哥’我想跟你一起登山。”
曾经有人问过杨春风,你14座八千米爬完之后,还能爬什么?杨春风半开玩笑地说道,那就无氧再都来一次吧!
“杨春风先完成个人攀登目标,张伟带队攀登,”他们的约定依然生效。张伟说,剩下的三座我帮他爬了,后面几座我无氧爬了。
无氧攀登珠峰有多难?这正是英国《独立报》的一篇文章标题。这篇文章用一些数据来证明“无氧登珠峰”其实就是相当于“与死神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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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攀登者在登珠峰的时候,从海拔7000米开始就使用氧气。在超过海拔8000米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要使用氧气,即使是最强悍的登山民族夏尔巴向导们。在所有珠峰登顶记录中,只有极少的比例(3%左右)是无氧登顶的,但是在这3%当中,高达22%的死亡率——111人已经葬身于珠峰。”
珠峰上使用氧气已经成为了惯例。生理学上,没有氧气,在7000以上的营地呼吸会极其困难,晚上很难入睡,8000米以上身体机能衰竭加速,进而影响大脑意识,做出错误判断。最生动的案例莫过于去年的电影《绝命海拔》中,哪怕是顶尖登山高手一旦无氧,立即陷入糟糕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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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高海拔会发生什么
事实上,中国人无氧登8000米雪山也有过个别的案例,但是无氧登顶珠峰绝对是惊人之举。但是张伟的野心不止于此,2017年在无氧珠峰之后,他还要紧接着继续挑战无氧K2乔戈里峰,9月份无氧马卡鲁峰,无氧马纳斯鲁峰。
听起来这就是一个疯子的计划,但是张伟却是一个十分理性、谨慎的人——这点从他精准于判断每次重定的最佳窗口时间即可得知——他只是把无氧攀登当作自己想要尝试的目标,而不是一个拼命要完成的决战。事实上,他还是有些许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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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在北美麦金利
在2016年的珠峰带队攀登中,张伟尝试过无氧攀登至海拔7900米,睡了一觉,感觉并无大碍。加上八年的八千米带队攀登经验和明显高于常人的体能,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把握的。
张伟现在也成立了一家探险公司,就叫做“十四座”。目标很明确。但14座的目标也离不开一个人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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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山上,张伟果敢,在镜头前,张伟却很羞涩。重复了多次才把“十四座”这段介绍说清楚:
“我是张伟,江湖人称伟哥,我在尼泊尔已经有8年的八千米攀登和领队经验,我在国内是八千米攀登经验最丰富,口碑最好的领队。”
张伟了想了想,又补了句“ 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