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傅菲:大地的理想

  来源 :蓝素radio

  

主播:逸云

后期:淡颜

作者:傅菲

  乙末年距小雪还有五天,我去横峰访友。吴武华兄和史海辉兄均为我多年兄长,慰留我,说,去乡间走走,有很多好地方。我说,横峰来过很多次,大部分地方都看过了。吴武华兄说,可以去新篁看看,有好东西。我说,二十年前去过,记忆模糊了。就这样,去了新篁。又不可自抑地去了司铺、莲荷、铺前、港边、龙门畈。冬雨绵绵,大地始终垂降暮色。我却义无反顾地扎入丛林、川峦、田畴之中。似乎那是看不厌的故乡延伸部分,是心脏律动的地方,是遗忘歌谣再次升起的光源之地。既是江南的缩影,又是江南的全部。

  起伏的山峦在灵山脚下形成凹陷的皱褶。葛溪河和岑港河,像大地上两条被风吹散的飘带,在丛林间和田畴深处飘忽。在杨桥,我看见葛溪河在冬雨中,浩浩汤汤,像大地开裂处的血液,枯涩的茅草和油碧的灌木,如两团颜料,沿河板结。田野是素白的,冷涩,古朴,稀散的村舍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把远去的记忆瞬间显影。村舍里,隐隐传来犬吠和鸡鸣。那是灯盏安放的地方,有月亮从水井升起。更远一些,是绵绵的山峦。 山峦是一个馒头形,雨丝垂落,锃绿的树林有艳红的枫树和麻黄的山毛榉潽出来,彼此映照,夺目奔放。开阔的田野沿着葛溪河倾泻,网状的田埂勾勒出田野的筋脉。我想起俄罗斯油画家伊凡·伊凡诺维奇·希施金笔下的《黄昏,雨后》:微红的夕光溢出大地,条状的黑云把夕光分割出斑斓的色彩,低洼里的积雨有了银色,让人感觉到大地轻轻的晃动,裸露的树根和腐朽的树干,一切都是那么古老,稀稀疏疏的树叶透出几分祥和又哀哀的冷色,灰蓝的天空像一块布片盖在树林之上,一只小鸟站在高高的树梢,守着孤独的旷野。

  

  在去港边的路上,因为迷路,走了一条小路,弯弯岔岔,多走半个多小时。因为车子出了故障,停在一个村子里换胎。我一下车,便被村子迷住了。村子叫柯家。里里弄弄,恍若迷宫。池塘里,不时有鱼儿扑出水花。青翠的竹林在村舍间,汹涌。雨丝从竹叶滴下来,油亮。村外,是疏朗的菜地和浅青色冬田。鹅毛绒一样的青草,在冬田里,多了一份人烟气息。矮山冈的菜地,把山地分出层梯级,矮山冈看上去像一座堰卧的雕刻品。横峰有很多俊美的村子,这是与其它地域最大的不同之处。在莲荷乡的梧桐畈,我到了村口,瞬间恍惚。路边两排柳树,柳枝垂下来,可以想见的是,春风一日暖一日,迎春花还没完全炸开花苞,柳枝芽细细地发青,枯黄的枝条水肿似的发胀,转青,树根的苔藓往上爬,淌出水渍,山樱花在山间飘荡着白雪般的花瓣,柳条葳蕤,暖风和面,进村的人不自觉地唱起了欢快的歌谣。一座岩石山从柳树稍看过去,像一只猴子蹲在地上。同游的王国浩兄告诉我,岩石山叫鹤山。鹤和猴,在当地方言中,有谐音,会不会是猴的误读呢。有人说,可能在先前的农耕时代,岩石山上的树林里栖息了很多白鹤,因鹤得名,也未可知。在村里,我看见了桂竹林。我问村人:“这个竹林,是不是种了十五年左右呢?”答:“差不多这个时间。你怎么知道呢?”我说,我看竹子的直径和竹林的密度,知道了。桂竹初种,是细细黄黄的,林子越密竹子直径越粗,竹子也越高,高出四层楼,密不透光。桂竹是贱物,挖洞浇水,在冬春皆可移栽种植。桂竹分雌雄,同时把一根竹鞭上的两棵老桂竹一并移栽,繁殖力更强。在所有的竹笋中,桂竹笋是最好吃的,白菜一样羞嫩,萝卜一样爽口,没有青涩味,是山珍中的上品。掰了桂竹笋,桂竹便不再长,杀鸡取卵的事农人是不会干的。梧桐畈村在竹林和樟树、枫树的掩映下,掩藏。村前是几千亩的田畈,在一个平面上摊开,细雨中,素净,灰白的稻茬像是另一种古老的时间。远处的信江已经没有踪迹,一抹依序的树林描摹出河流的形态。

  在司铺,探访过山中村庄搬迁后的生活遗址。车上了王家坞水库坝堤,便沿山边草径步行。许是暖秋吧,杜鹃又有了一次花期,零星地点缀在萁蕨等地衣植物。雏菊在山崖下,金黄耀眼。雏菊迎霜,霜冻越寒,花也越绽。水面有白鸥几只,翩翩翔舞。明末清初散文大家王猷定在《螺川早发》咏道:“月落秋山晓,城头鼓角停。长江流远梦,短棹拨残星。露湿鸥衣白,天光雁字青。苍茫回首望,海岳一孤亭。”鸥至雁离,是旅人孤独、人生无常的隐喻。白鸥是迁徙的鸟,但鲜有来中国南方越冬。早年,我还是孩童时代,在饶北河,倒常见,栖息在河滩的枫杨树上,觅食鱼虾蜗牛螺蛳。时隔三十多年,才见到白鸥。它是远去的旧时光,再次带给我。它像一团白雪,炽燃山野。步行约三华里,到了废弃的村子。村子馅子一样包在山坳里,竹林和油桐树在屋后发出呜呜呜呜的风声。小路铺满了落叶和腐烂的植物枝干。几棵柚子树挂着涩黄的柚子。环抱般的山峦,层林尽染,金色的殷红的墨绿的灰褐的树叶,把山体修饰出一副霜后的时间图。山涧在荒草遮掩的沟渠里,叮叮咚咚。有几间瓦屋已然倒塌,成了颓圮。外村借地种菜的农人,把山田垦出来,种上了时鲜菜蔬,大部分的山田还刚刚下了秧苗。山田沿山垄,梯级延伸。每块山田垦出一个水平线,每一块菜地的宽度是一样的,田垄的宽度也是一样的,菜地与菜地也是角对角、线平行线,秧苗是一样高的一样绿的。看起来,像一块绿织毯,露地而晒,甚是精美,令人震撼。可惜,我没看到打秧苗的农人。这一定是一个具备高度审美的人,是一个内心纯洁的人,是一个有灵魂高地的人。我估摸这个农人在年轻时,可能是做木匠活的,菜种在一条线上,像一个棋盘,每块菜地从山田里垦出来,像豆腐箱里压出来的豆腐块。他不是木匠也该是乡村画师。用美学眼光去审视去从事平凡之物的人,是最精细的人,也是陶醉于生活的人,从俗至雅,乃生活大师。

  多褶的群山,向北堆叠。横峰北高南低,群山渐渐低缓,消失,有了丘陵地带和莲荷小平原。纵横的河汊掌纹般密布,村舍被河流串起来,如一条藤蔓上的牵牛花。主要河流有岑港河,港边河,新篁河,葛溪河,司铺河,乐安河穿境而过,注入信江,汇入浩渺的鄱阳湖。发源地同属灵山山脉。灵山像一列巨型火车,由东向西呼啸奔驰。水是大地的精魄。畜养精魄的是山塘水库。去一个山坳,拜访一座山,一座水库出其不意尽览眼底,让人短暂晕眩,蛇一样安静下来,沉默无言。在铺前,见黄源水库,便是这样。在姜家畈村后山,一座水坝拦截了一条逼仄的山坞。冬雨后的水雾在山际洇散,水绿得乌亮,山影被风吹出细密多皱的波纹。山峦如眉,青黛的天空呈圆拱形。水和植物混合的气息,从水面涌过来,一下子把人裹起来。我甚至如是想:在春天,在水库边站立一天,人会和豆芽一样,破壳发芽,抽枝发叶。杨朝雪说,大坝是炸开两边山体,以粘土心墙堆石坝,坝内全是片石,因无污染无破坏和先进技术,载入联合国科教文卫组织,世界罕见。我说,你怎么这样了解山山水水呢?他说:“任职三届县委书记秘书时,走遍每个行政村,走了每个水库,读完了县里的文史资料。在工业园任职时,又读完了地质资料。”他是我老友,他还熟知全县绝大部分中层干部履历。我每次来横峰,都请他带路。他是熟知这片大地筋络的人。黄源水库往左右两条山垄伸进去,像两条岔开的脚。翻过山,便是葛文化发祥地葛源了。葛源的千亩高山梯田,又是另一番景象。梯田沿山修筑,田埂是不规则的弧形,水映蓝天,像翻卷的大海。野花葱郁。初冬的枫树、山毛榉、梓树、栾树、青桐、漆树,和竹林迎接了大地的白霜,野刺梨长出了甜蜜蜜的浆果,山间红遍,到了春天,千亩梯田会是层层叠叠的花海。

  

  乡友告诉我,在梧桐畈将种植千亩荷花,在司铺无人耕种的丘陵地带将建一个大型野生动物园。乡人都充满了期待和兴奋。这是一个贴近大地的构想,一个有呼吸的构想。有此构想的人,是一个有大地情怀赤子之心的人。我们该把大地应有的东西还原给大地,各俊其美,各颜其色,各悦其声,各夺其目,各味其果。

  吴兄和史兄的一次慰留,我自己也没料到,两个星期内竟然四次去横峰。去了横峰,我深深自责自己是一个浅薄的人,对身边的大地是那么的无知。我们需要一次次去投奔大地,像雨一样,去熟悉大地的细胞、脏器、骨骼、血液、筋脉。大地是我们的父母,是我们的胞衣。也是我们的摇篮和眠床。任何时候,我们站在大地面前,都是初洗的婴孩。

  

  傅菲,本名傅斐,一九七零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天涯》《花城》等刊,收入百余种各类选本。

推荐关注蓝素radio(ID:lansuradio)

  本文来源:蓝素radio(ID:lansuradio)

本期编审:马 飞

校 对:彭友泽

声明:本文由入驻搜狐公众平台的作者撰写,除搜狐官方账号外,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搜狐立场。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