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瓷都斯托克，白色黄金与禁忌之门
中国的海上丝绸之路给英国带来了诸多改变，瓷器这种白色黄金，便被看作是打开英国禁忌之门的钥匙。虽然因为金融危机的影响，与中国景德镇、德国梅森齐名的英国瓷都斯托克已不复往日繁荣，但当地政府正在通过一系列修复工程，以期拯救英国现存最古老的一批瓷器工厂，将之活化成瓷器店、博物馆或是工艺坊。作为中国旅行者，这里更是回首英国工业革命热浪以及反观“海丝之路”的绝佳之地。
英国工业革命的余音
年末时在欧洲闲逛，从意大利一路晃悠到西班牙，正打算去伦敦时，一位朋友发来一段语音，托我捎一尊阿肯纳顿的雕像给他。阿肯纳顿何许人也？古埃及最著名法老图坦卡蒙之父，3000年前的宗教改革家，欧洲文艺界长期崇拜的先贤圣哲。在亚历山大港和开罗短暂居住时，露天集市上总能见到阿肯纳顿的上色树脂或石膏像。但我现在前往的是英国，求一尊大英博物馆纪念品店里的路易斯西洋棋复刻摆件，岂不是更像话些？
“韦奇伍德（Wedgwood）的法老像收藏系列，玄武岩色调，浮雕碧玉，限量5000，就差这位阿肯纳顿了。”朋友如此解释。原来他是想收英国著名瓷器品牌韦奇伍德的收藏瓷。原本以为人在伦敦，应该不难找，结果从专卖店问到中古店、周末跳蚤市场、外加观摩两次小拍会，统统没有。倒是有家韦奇伍德店的好心店员，拿出1990年代电话册般厚重的产品年鉴帮忙查找，最后发现阿肯纳顿是厂牌1970年代的产品，几十年过去，流通量早已少到可怕。
“你不妨去斯托克碰碰运气。”店员所说的斯托克，正是英国瓷都，全名是特伦特河畔的斯托克（Stoke-on-Trent），位置在曼彻斯特与伯明翰之间，离伦敦不算远，韦奇伍德的总部就在那里。
隔天一早，我便从伦敦尤斯顿火车站出发，搭乘一个半小时的特快列车来到斯托克。到的时候刚好八点半，出站，迎面见到一座巨大铜像，假发配燕尾服，穿得仿佛滑铁卢战役时的英军将领，左手执一块瓷坯，表情若有所思。
不用看旁边立着的介绍铭牌也能猜到，这位先生正是韦奇伍德厂牌的创始人乔塞亚。在斯托克，乔塞亚的铜像比比皆是，叫得上名字的广场上几乎都有一座，但只有车站广场前的这尊是原件。
将近300年前，工业革命之火率先在大不列颠诸岛上燃起，斯坦福郡的众多陶工家族作坊，也被卷入到了这波历史潮流当中。斯坦福郡陶土矿富集，烧陶工人和小作坊数量众多，但由于当时英国窑造水准偏低，这里生产的陶器质量差强人意，粗糙易碎，仅供贫民消费。乔塞亚是韦奇伍德家族陶工作坊总计13个孩子当中年纪最小的。1759年，作坊主父亲去世后，变卖分配家产，乔塞亚得到20英镑的资本，开办了当地的第一家瓷厂。自此，斯托克这个名字便与“瓷器”纠缠了近300年。
虽然由于环境保护和劳工保障的种种政策调整，自1951年起，斯托克的陶瓷企业减少了一半，但它依然是英国陶瓷工业的中心， 也是回首工业革命热浪的主要游览地。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反而是保留了不少18、19世纪的陶瓷工厂和烟囱，当地政府正在陆续将其改造成博物馆或瓷器店：英国最大瓷厂斯波德（Spode）因金融危机倒闭，现在瓷厂还会对外开放参观，人们可以看到桌子上还摆着很多没烧好的瓷器。为了复兴这家老厂，两年一次的英国瓷器展British Ceramics Biennial便选择在这里举办；政府也鼓励各大瓷厂开展导览服务，像是艾玛·布里奇沃特（Emma Bridgewater）工厂店就是充满趣味的地方，购买瓷器半成品，画上你想要的图案，制作独一无二的作品。即便热火朝天的时代 一去不复返了，斯托克仍留有一种精美而优雅的生活气息。
皇室御用的代名词
西方人对瓷器的渴望由来已久。明正德九年，葡萄牙探险家科尔沙利从屯门运了10万件中国瓷器回欧洲，受到欧洲皇室贵族们的追捧。自16世纪中叶起的200年间，全欧记录在案的瓷器进口数量，多达3.6亿件。瓷器，为明清王朝创造了上万吨白银的贸易顺差，全世界生产白银总量的1/3流入中国，欧洲人甚至将这种来自东方的珍贵舶来品称作“白色黄金”，足可见其受重视程度。
重视归重视，自己却怎么也造不出来。马可·波罗和中东商人们老早就透露过景德镇造瓷的奥秘，迷信的中世纪炼金师们竟还固执地认为，这种如宝石般隽秀的物质，是用贝壳、蛋壳和石膏碾成粉，加水捏成的。上亿次 的“点石成金”实验宣告失败后，1708年，德累斯顿炼金师波特格终于烧出了欧洲工艺史上第一批白瓷，由此正式开启了禁忌之门：西方瓷器历史迈入元年，大步向前。
以上这些，都是在Bethesda街开设的市立陶瓷博物馆内看到的。大英博物馆的陶瓷展厅自然也有，内容上却远不及这里深入。作为英国瓷都，斯托克压根儿算不得小镇，举手投足之间，反而处处有工业重镇的架势。以火车站为起点，乘坐21或23路旅游巴士，除了陶瓷博物馆外，还能前往斯波德和韦奇伍德的工厂参观。
英国的皇室御用瓷器素有“十大”的说法，而这“十大” 厂牌，全部都与斯托克关系密切：斯波德和韦奇伍德自然不必多说，安兹丽自1970年代起，就一直在斯波德、沃德福德和韦奇伍德这些大厂资本间颠沛流离，这几年陆续关掉了开在斯托克的工厂和店铺，投奔了北爱尔兰陶器大厂比利克旗下。科尔波特原本在什罗普郡，战前也扎堆搬去了斯托克，1967年被韦奇伍德收购。皇家伍斯特，总部斯托克。明顿和皇家道尔顿，1968年合并，总部同样在斯托克，雪莱、皇家阿尔伯特和皇家皇冠德比更已成为皇家道尔顿的子品牌。 实际上，看看厂牌名字就知道，科尔波特和德比、伍斯特皆是英国地名，是瓷厂建窑的地方，那么，为什么这些原本离斯托克甚远的瓷厂，最终都要往斯托克集中呢？这个城市对于陶瓷而言，又有什么独特的魅力？
烧制白瓷的主要原料是高岭土，英国最大的高岭土产地位于德文郡南部。相比瓷器，并不出产高岭土的斯托克更适合烧制陶器和炻器。在瓷器时代真正来临前，斯托克已是陶工集结、经营多年的重镇，窑造技术发展完备。波特格成功发现“白色黄金” 秘密后的30年时间里，由于英国国力强大，东印度公司垄断了从中国进口瓷器渠道，英国特权阶级能够享受到最高档的中国瓷，所以本土制瓷的需求并没那么旺盛。然而，搜刮自殖民地的巨大财富，不断向清政府汇集这项事实，最终引起了英国人的警惕。彼时，乔治三世开始减少中国瓷进口量及降低茶叶税，人们对茶具的需求扶摇直上，陶器作坊便转变成第一代英国瓷厂。
以乔塞亚之名
从陶瓷博物馆出来，继续乘坐21路往Barlaston老街方向行进。 我们在韦奇伍德工厂买了50英镑的工厂加博物馆的家庭套票。售票员说，四人家庭套票并非任何时候都有，便送了我们厂区纪念杯托一枚。我们先跟着导览员逛厂区，听她讲韦奇伍德的光荣历史，观摩放在亚克力展示柜中的“浮雕玉石”原始坯样——这八十一块五颜六色的彩坯边缘粗糙，按色调和颜色深浅，在一方樱桃木抽屉盒内依次摆成六排，每块上面都有编号，一眼瞧上去，跟裁缝师傅用来划料子的粉片没什么两样。
别看它们其貌不扬，却是韦奇伍德的镇厂之宝。每次经过彩坯展柜时，导览员都会传播这样一种迷信：从头到尾数一遍彩坯，会给人带来整年的好运。究竟是否奏效姑且不论，反正，浮雕碧玉的发明，确实给乔塞亚和其后人们带来了福祉。
英国瓷器史，1774年是个大拐点。这一年，大英帝国从乾隆朝进口的中国瓷器数量，达到有史以来的最高点。彼时，斯托克的韦奇伍德瓷厂创办已满15年了，瓷窑始终达不到玻化温度， 工厂级窑烧所需高岭土数量庞大，马车又运力有限。乔塞亚只好在窑烧条件要求较低的硬白瓷，以及斯托克的传统优势陶器这两方面下功夫。随后韦奇伍德厂牌凭借新式黑陶制品“埃及黑”获得乔治四世王妃卡洛琳青睐，被钦定为皇后御用瓷。虽然顶着瓷器的名头，但“埃及黑”显然并非瓷器，而是烧得更为细密的陶器，上釉和釉下彩图案的制作方式也效法了中国舶来瓷的做法。得到王室订单和拨款后，乔塞亚一头钻进实验室里， 持续开发陶土潜力，经过上千次实验后，“碧玉”瓷终于诞生了。
韦奇伍德炻坯的不同颜色中，尤以白色最为细密，打磨后具有汉白玉般的质感，乔塞亚便命工匠们用车床打磨浸染普鲁士蓝的主体，制成白色方块纹路，然后再贴上黄炻花样和神话人物浮雕，回炉重烧，营造出庄重稀有的古董感。
“古董感”是韦奇伍德极为看重的产品效果，也是拿来跟中国 外销瓷对抗的武器。乔塞亚首创的浮雕炻器，因为原料本身告别了以花岗岩为代表的白瓷束缚，反而可以去追求古董陶的境界。我那位朋友心仪的阿肯纳顿法老像，即为浮雕碧玉材质。
为了狙击风头正盛的中国外销瓷，乔塞亚选择在1774年正式推出浮雕碧玉产品。乔治三世将浮雕碧玉作为外交赠品四处推广。如今，浮雕碧玉最常使用的浅蓝色，甚至被瓷器爱好者们称作“韦奇伍德蓝”，作为英式英语中的一个专有颜色代称。
参观结束后，可以自愿参加车间的制坯烧制活动，操作陶器转盘，挑选装饰纹样，亲手完成彩绘，入窑烧制并上釉——造出的物件哪怕再写意，最后也能压个印带走。又或者，去Barlaston职工食堂吃炸鱼和薯条…… 另一个靠谱去处是韦奇伍德工厂茶室，此处供应标准英式下午茶，最繁文缛节的那种，糕点味道一般但茶具派头十足，自然——全都是韦奇伍德出品。
据说，判断一个英国男人是否来自斯托克，最好的办法就是暗中观察他喝下午茶时的举止：斯托克人喝完第一杯茶后，会凭借杯沿的口感来评估骨瓷茶杯的质量。 质量若不错，接下来就会把茶杯倒扣过来，察看杯底的厂标，一旦见到杯子是自己老家出产，就会露出会心微笑。实话实说，这可能只是个挪揄瓷都人的玩笑，因为我们并未真正看到任何一个当地人这样做。会反扣杯底看厂标的，反多是活泼的希腊和意大利游客。
如果说浮雕碧玉是一种投机取巧，也未尝不可，毕竟，再多华丽的词汇也无法掩饰斯托克因为缺少高岭土而造不出优质白瓷的缺憾。然而世事总是神奇，乔塞亚去世后不到30年，蒸汽机车诞生，英国各地开始修建密密麻麻的铁路网络。自此，高岭土源源不断地从德文郡运往斯托克，经过各大瓷厂的加工打造，化为白色黄金。
如果把波特格发现白土化瓷的秘密，比喻为打开了禁忌之门，那么弗莱通过将瓷土与动物骨粉混合，凭空创造出“骨瓷”这一新瓷种的方式，从宗教角度看，岂不更贴合“禁忌”这一修辞。骨瓷，最开始是化学家弗莱受不列颠皇室所托，希望能提高英国成品瓷出窑的白亮度所进行实验的副产品。当他将瓷土与动物骨粉以等比例混合后，发现烧制出来瓷坯的硬度和透光度得到 了十分明显的改善。斯波特随后又改善了弗莱的初步成果，将骨粉和瓷土的比例调整为6：4，烧出的骨瓷色如白垩土，透光似乳化玻璃，结实耐用。骨瓷最终被全球认可为唯一通用的“瓷器之王”。此消彼长，骨瓷发明后不久，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自此，清朝逐渐衰落。
在韦奇伍德厂茶室喝完下午茶，信步走到隔壁的工厂折扣店内挑选瓷器。不愧是工厂店，从本季最新出厂的茶具套装，到贱价售卖的打标“次等”品，再到经年累月被无数人拿起来看看又放下的、莫名其妙就是卖不出去的瓷雕和器皿……只是依然没有找到阿肯纳顿的雕 像。回程的慢车上，才猛然惊觉，莫非伦敦韦奇伍德店内的店员，其实是斯托克人？名为寻找法老雕像，其实是让我们去感受一下他的故乡呢。
倘若用辩证的角度去审视，今日斯托克也绝非往昔那 个斯托克了：这可不是忒修斯之船式的诡辩，实际上， 今天的斯托克是由六个城镇合并得来的，其中一个确实是当年乔塞亚出生并开设瓷厂的小镇，另外五个却并非如此。Hanley、Longton、Fenton、Burslem、 Tunstall——这五个当年同样也是生产陶器和瓷器的小镇，自1774年迎来英国瓷发展的历史性机遇以来，和斯托克一样得到飞速发展。100多年的时光里，原本的城镇边界逐渐模糊，到了1910年，五镇并入斯托克，就此消失。有个叫本涅特的英国作家，就是“非斯托克” 的斯托克人。他的后期小说大多是在缅怀自己消失的 故乡，英国文学史上有他一席之地，称他为“五镇小说家”，一词一句之间，尽是些无处寄放的乡愁。
●TIPS
↓
英国著名 古瓷品牌
下图为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英国著名瓷器的商标及Logo，那时的商标或是带有中国元素， 如Bishop and Stonier，或是带有明显的皇室风格，如Grimwades或是Mason's。
瓷都之旅
01 陶瓷博物馆
The Potteries Museum & Art Gallery
这座博物馆是建立在旧时存留下来的工厂中的，完整地保留了当年陶瓷制作工艺的流程和陶瓷烧制的工作环境。红褐色的砖头厂房与烧制瓷器专用的烟囱、各种古老的模具、大量的图片、精美的陶瓷品，述说着英国陶瓷业的发展史和光辉历程。
Bethesda St,City Centre, Stoke-on-Trent. ST1 3DW
周一至周六10:00~17:00，周日 11:00~16:00
免费
02 韦奇伍德工厂
World of Wedgwood
这是中国人最熟悉的英国骨瓷品牌了，一套普通的瓷器产品大概要卖到 8000元人民币左右，限量版的产品更是被富豪们争相收藏。韦奇伍德最经典的代表作“罗马波特兰”花瓶是英国国宝，现藏于大英博物馆。体验店内有游客参观路线，不仅可以了解英国陶瓷史，品牌发展历史，还能看到陶师们工作的样子，瓷器的制作过程，更有机会自己亲自动手制作独 一无二的瓷器。
Wedgwood Dr, Barlaston, Stoke-on-Trent ST12 9ER
10:00~17:00
成人13.5英镑，儿童6.75英镑
03 斯波德瓷器工厂
Spode Works Visitor Centre
斯波德是英国第一家骨瓷公司，也是英国四大陶瓷品牌之一，至今有着 200多年的历史。蓝白骨瓷一直是斯波德的经典主题花色。这家公司因金融危机倒逼，但工厂对外开放参 观。目前政府正在计划重组斯波德的大型工厂。
Elenora Street, Stoke-onTrent, Staffordshire. ST4 1QQ
需预约
04 艾玛•布里奇沃特工厂
Emma Bridgewater Factory
这家瓷器的标志就是彩色点点，在工厂店可以为游客导览，了解瓷器制作的全过程，也可以在店内喝一杯地道的英式下午茶。更吸引人的是你可以购买Emma家的瓷器半成品，然后自己画上你想要的图案或者文字，之后交给店员，几天后属于你的瓷器就诞生了。
Lichfield St, Stokeon-Trent ST1 3EJ
周一至周六9:30~ 17:30 ，周 日 10:00 ~ 16:00
成人2.5英镑，16岁以下免费
05 伯利工厂
Burleigh Factory
品牌创立于1851年，一直致力于制造高品质的英式陶瓷，在这个18世纪的制陶工厂里看到传统的工艺如何被运用，也可以用很低廉的价格买到一系列设计师产品。
Port Street, Burslem, Stokeon-Trent, Staffordshire, ST6 3PE
周一至周四11:00~14:00，周五 10:30
成人8.5英镑，8岁以上青少年7英镑
06 默克罗夫特工厂
Moorcroft Heritage
这里被描述为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秘密，在这里游览，将向你揭开这个品牌独到、精良、颇具收藏价值的手工艺陶器的神秘面纱。
Sandbach Road,Burslem, Stoke-on-Trent,Staffordshire, ST6 2DQ
周一至周五11:00~14:00
成人7.5英镑，11岁以上青少年5英镑
07 波特美林工厂店
Portmeirion Factory Shop
名字取自英国一个风光旖旎的小镇， 旗下以植物园、斯波德陶瓷和皇家伍斯特系列陶瓷著称，色调、图案、质感最能体现英式花园的韵味，工厂店的折扣低至30%。
500 King Street, Longton, Stoke-onTrent, Staffordshire, ST3 1EZ
周一至周六9:00~ 17:15 ，周 日 10:00 ~ 16:00
免费
- END -
插图：陈洋
微信编辑：裴雅
原文编辑：冯祎
图：Wedgwood、Spo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