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李雨禾，1981年生，哈尔滨人，电影导演，处女作长片为《提着心吊着胆》，正在上映。对一个新导演而言，他的电影观多少决定了他以后的路。李雨禾说，他认为电影最重要的是好看，而非表达。
李雨禾跟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提着心吊着胆》又污又闹腾，他本人倒是很安静，穿一身黑，带着帽子，笑起来露虎牙，像个大学生。
跟张大磊、毕赣这样走电影节的文艺型新导演不同，李雨禾想拍类型片，换句话说，就是观众喜欢的片子。他一步步做上导演的过程，跟这部处女作诞生的过程，对想要投身导演行业的少年们而言，其实更具有参考性。
你会发现，他很难从自身挖掘出离奇的东西给观众看，因为那些戏剧性的情节他也还未经历过。因此，在他身上你能看到的是，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普通少年，能成为一个怎样的导演。
第一章 一个特别穷的剧组
钱，是新导演最大的问题。
李雨禾从投资人那里拿到的预算是200万，他试图开到300万，但投资人不买账。于是，这部本该在东北拍摄的电影，取景地改为北京郊区、河北某小镇。
片中的主要场景仙客来大饭店，其实是由北京郊区一栋两层毛坯楼改建。不少观众认为，主角杨百万和玛丽莲经营一个这么大规模的饭店，还只卖手擀面，让人费解。实际情况是预算不够搭满意的房子，而且那一带的农家乐都这个大小。
“仙客来大饭店”几个红字，就亮在楼顶上。李雨禾特意拜托美术指导让其中几个笔画不亮，于是“仙客来大饭店”生生变成了“山口来人饭店”，跟片子的黑色气质更搭，更主要的是，少亮几个灯管，能省不少电费。
拍摄在冬天进行，正是12月，北京最冷、雾霾最大的时候。所有演员都住在离“仙客来大饭店”不远的大型农家乐里——因为预算少，周期紧，从驻地到拍摄地要开车多久，李雨禾都是算好了的。
他找来的演员，不是朋友就是老乡。最初确定的是任素汐，她和李雨禾是老相识，看过剧本之后就答应出演。那时任素汐刚拍完《驴得水》，片子还没开剪，就跟着李雨禾来到了郊区的农家乐。另两位主演陈玺旭、董博也是任素汐介绍进来的，原本都是话剧演员。
片子四分之三都是夜戏，他们颠倒作息，晚上拍戏，白天睡觉。整部电影24天就拍完了，基本没有出什么意外，因为没钱，机器只有一台，没法同时用多个机位，所以片中不少重叠的时间线，都是演员一模一样演好几遍，李雨禾换不同的位置拍，这么拍出来的。
关于饮食，主创楼云飞、曹瑞、陈玺旭参加桃桃淘电影举办的观影团时，讲了不少。比如剧组吃了24天素，陈玺旭房间里摆满了各种拌饭酱、蘑菇酱，任素汐每次加餐只有两块酱豆腐。甚至有一次，楼云飞抓到曹瑞偷吃大餐，非常震惊，他竟然在吃炸花生、拍黄瓜、还有两五香咸鸭蛋！
不过，这些都不是李雨禾印象最深的部分，他印象最深的一天，是圣诞节那天。
那天，他们拍顾小姐（任素汐 饰）往车厢里搬尸体，忽然感觉天上飘来了一块很大的乌云，就像老版《西游记》里妖怪来了一样，很浓的一团，把光都挡住了。缓了一会儿仔细一看，原来是雾霾——如果你仔细看那场戏，会发现有不少颗粒的质感，那就是北京的雾霾。
“我们拍出了雾霾！”李雨禾眯着眼说起这些，笑出了虎牙。
第二章 贵人尔冬升
《提着心吊着胆》的剧本从2013年开始写，2014年完成。初剪的片长是107分钟，没钱配乐，只在需要配乐的地方放了一些参考音乐。
最初，投资方没提这部电影要不要进入院线，后来机缘巧合，入围了2016年上海电影节亚洲新人奖最佳编剧，当时的评委会主席尔冬升导演看了，挺喜欢，主动找到李雨禾说做这部电影的监制。
在尔冬升的建议之下，李雨禾把这部电影剪到了97分钟。后来片里不少时间线上的bug，其实都在当时为了顾及影片的节奏、片长，而被剪掉了。
比如抢匪胖先生明明早就离开了饭店，怎么能在路上，被约炮的两位男女撞翻了车？其实是分手前，胖先生告诉瘦先生自己要去一个地方，可是导航作乱，走错了路，于是兜兜转转被撞了。
尔冬升在上影节接受了不少媒体采访，都有提到说，年轻导演需要更加考虑观众的感受，他们的通病是太想在片子里表现自己的观点，让观众很难受。
李雨禾不是这样的导演，在他看来，电影的好看程度压倒一切，表达可以有，但一定要以“好看”为前提，这也许是尔冬升选择他的理由。
在他看来，尔冬升对他帮助最大的地方，就是剪辑。导演要像一个指挥家，而怎么能够让观众看起来更加地愉悦，是指挥家考虑的根本。于是当我问他这部电影究竟想表达什么，李雨禾想了一会儿，说没想表达什么。
第三章 种子与骗子
每部电影都有一个种子，《提着心吊着胆》发芽于各种社会新闻。
2013年，李雨禾因为父亲身体不适，很关注看病的新闻。那时候，北京有个名叫张悟本的神医，以一套“茄子绿豆疗法”闻名，频频登上养生节目。说来荒谬，因为他一句“绿豆可以包治百病”，全国绿豆的价格都上涨了——他当然是个假神医，没过多久，他自己就因为脑梗塞住院了。
这就是种子的一部分。片中神医毕见效靠着给人家拍打身体行走江湖，现实中也的确存在这么一种疗法，名为“拍打拉筋自愈疗法”。创始人萧宏慈于2015年5月在澳大利亚拍死了一名患有轻度糖尿病的7岁儿童，但这个流派仍有不少信徒。
就此，李雨禾决定做一部关于“骗子”的电影。他们可能是假神医、假富二代、假白富美等等，在生活中，他们利用自己的身份，去骗财、骗色，电影中，他们的故事交织在一起——上帝视角的观众能看到，这些人行骗的过程中，也被别的骗子所欺骗。
在李雨禾看来，中国现在假的东西太多，连鸡蛋都有人造假，究其原因，还是现在所有人都希望能赚快钱。这是个尖锐的事，但他不想尖锐的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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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是有点看齐冯小刚导演早期作品的意思。比如《手机》、《一声叹息》，虽然拍的是现实题材，但故事有趣，也接地气，也讽刺，但不尖锐。
第四章 杨百万
男主角杨百万这个角色，大概非常不讨女性观众喜欢：小气、易怒、做事不分轻重，另外，还阳痿。
李雨禾写剧本，都先从人物开始。设定出他的性格，脑子里有个他的样子，包括梳着什么样的发型，穿着什么风格的衣服。然后从角色出发，去找故事，去找合适的演员。
杨百万是主角，也被设定为最不“骗子”的角色，其他人都在欺骗别人，只有杨百万要欺骗自己。自欺欺人，从来都来自于不自信，而对一个男人而言，最大的痛点就是他不行。
也许因为他没有骗别人，所以得到了最好的结局。
明明他误以为自己的老婆出轨，向神医毕见效买凶杀人，可是唯一能证明真相的毕见效死了，他又被医生诊断为失忆和记忆混搭。虽然他说的话句句属实，但医生和老婆都不相信——他们指着电视里放的《英雄本色》说，小马哥在那呢，他怎么能出来杀你老婆呢。由此，他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同时，因为受伤的缘故，他莫名治好了自己的阳痿。片尾，他和老婆玛丽莲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玛丽莲还为他怀上了孩子——这是个令人气愤的结局，明明丈夫要杀她，她还傻傻给人家怀了孩子。
杨百万这个人物，正符合李雨禾心中“生活该往好的方向走”的愿望。他解释说，杨百万虽然做了爸爸，但他后来老在腰上拴着一个擀面杖，可见脑筋已经不正常了，也不算完全的没有被惩罚。人这种动物，总是希望生活在美好之下的，因此要往好的方向走。
第五章 被害妄想症
李雨禾在哈尔滨长大，是普普通通城里念小学、初中、高中的一员。跟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他爱看连环画，看《隋唐演义》、《西游记》、《大唐英雄传》、《三国演义》，也爱看动画片，每天晚上六点半，就准时守在电视机前。那时候能看到《圣斗士》、《大白鲸》、《花仙子》、《机器猫》，唯一可惜的是，播20分钟就到新闻联播了。
他上小学的时候，央视尺度还不小。他记得放一套儿童剧《妄大胆》（注：查证后发现，剧名为《吉姆汉森的说书人》，《妄大胆》是其中第二个故事），是外国人拍的，讲主人公妄大胆去各个地方历险。里面的每个角色都很丑，像怪物一样，李雨禾至今觉得恐怖。
剧很恐怖，到学校里，又弥漫着“呼兰大侠”的恐怖传说。呼兰位于哈尔滨北部，现在已经成了哈市的一个县。这里是女作家萧红的故乡，后来汤唯主演的《黄金时代》，讲的就是她。
呼兰大侠是个杀人犯，而且不是一般的杀人犯。传说中，他一夜杀了50多人，一半是警察，杀完，就在墙上写上“呼兰大侠”几个字。
从1986年4月7日到9月15日期间，他多次在黑龙江作案，每一次伤口都相同，为一把凶器所致。传说中，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呼兰县公安局某领导退休，扬言谁能提供凶器线索，悬赏10万。后来，这位领导惨死家中，匕首正插在墙里，旁边写道“这把刀，还是留给你们做纪念吧”。
诸如此类的小事累积，多少让李雨禾有些被害妄想，比如他从小就指着楼道里的电表说，好像骷髅头哦。
电影里杨百万买凶杀人的时候，毕见效就提到，杀手小马哥的武器是一双筷子。这就来源于李雨禾的被害妄想——他每次吃饭，都拿着筷子想，这个筷子尖好有可能扎到人的眼睛里，耳朵里，嘴里。
聊天中我发现，他的被害妄想大都来自于人的犯罪，在他而言，人比怪物、幽灵都更可怕。
终章 陀螺中心的生活
除了有点被害妄想，李雨禾是一个挺普通的人。那些不同寻常的故事，大都与他本身无关，来自于听说或看见。
他从小有学美术，高考时候本来想考美院，又觉得自己爱唱歌，干脆学了表演。演了一些戏之后，发现自己更喜欢做一些幕后的工作，于是去一家影视公司做了视觉导演，后来又觉得自己想讲故事，就去北电上了专升本，报了进修班。还没毕业就开始拍短片、电视剧、写剧本。
这么看来，他所走过的路途，有不少人正在走着；他所生活的时代，也尚未表现出值得记载的特殊性。要说代表性，他的代表性可能在于普通——一个普通的少年，能不能成为电影导演，怎么成为电影导演。
我很喜欢的一位特稿记者杜强，曾讲过他选择故事的标准，他偏爱不同寻常的故事，因为“日常经验就像一个巨大的陀螺，大部分人生活在中间，只有极少数人会因为巨大的离心力，被甩到日常经验的边缘，去经历一些很离奇、很惊人的事，这些事往往更有力量”。
就此而言，李雨禾是一个生活在陀螺中心的青年，他试图讲述的故事，在他的周围不远，够不上离奇或边缘。可是，他知道自己在讲陀螺哪一部分的故事吗？
我问他拍完《提着心吊着胆》，有什么缺憾。他认为预算不足，导致服化道都不够精致。如果有更多资金，他不会改动故事、人物、表演，因为他对此颇为满意，但会加强电影的设计感。
这部电影的故事、人物、表演，真的没有问题吗？也许李雨禾需要一次机会来证明他对自己的判断，比观众或影评人的判断更加精准。
现在，他面对的困境是，爱讲故事，可他身上没有故事。我能看到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他离开现在的位置，靠近边缘；要么他证明陀螺中间的故事，也有非同寻常的力量。
这是我们系列采访的第二位新导演李雨禾的故事。可能也是最接近你我的故事。
（采写 鸭子/ 摄像 国鹏 思源 小宇 / 摄影 克里木/ 剪辑 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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