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鹰的爷爷是叶挺。《建军大业》上映前，叶大鹰发现是一个叫欧豪的小鲜肉演他爷爷，心情无可名状。他顺手搜了一下图，看到了欧豪面对闪光灯时随意摆的一个棚照造型，右脚在前，左脚脚尖点地叉在后边。叶老师发出怒号：「这个腿都站不直的女里女气的小鲜肉来演叶挺，你们在羞辱谁呢？」
我看完电影后，最大的感受是，叶大鹰老师对欧豪同志的误会太深了。欧豪每次出场，我都恍惚以为自己在看《水浒传》。好几次，叶挺一出镜，我隔壁座的小明都想弹出座位大喊一声「躁起来」，然后冲到前边叫大家一起POGO。
按说叶老师从小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大院儿长大，中间和王朔老师一起度过了青年时代，最后自己也当过导演，不至于说出这么业余的话。应该就是护爷心切，「不高兴」引发了「没头脑」。
插一个双语知识点：《没头脑和不高兴》翻成英语再翻回来就是《傲慢与偏见》。生活是生活，角色是角色，就像叶老师此次的小偏见引发了广泛的大偏见，丝毫并不影响他曾造过的好角色一样，他在《我的爸爸》里塑造的徐静蕾他爸依然深得我心五十年。
不过叶老师的顾虑也不是完全没有必要，有一些刚入行的演员，造角色时确实被会生活左右。郑伊健早年在电视台主持儿童节目，经年累月，脾性温和。拍《古惑仔之人在江湖》时，有一场戏是他去砍一个老大。实拍时，他竟临阵疲软，跑去求刘伟强，可不可以不拍这场戏。
刘伟强是摄影出身，但他的成名作是当了导演以后的《古惑仔》系列。其实他前几年还在说，自己还是没拍够《古惑仔》，但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那团火已经弱了，拍《古惑仔》需要一把热烈的火，否则你拍不出那种热血和张力，那种不用砍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打个火机就有的气势。
我相信韩三平和黄建新绝对不是因为《无间道》才选刘伟强来拍《建军大业》的。公开采访里都是一些场面话，不必当真。他们看中的就是刘伟强心里那把热烈的火，刘伟强觉得火弱了，韩三平可能觉得弱死的伟强比虎烈。
刘伟强的烈，有目共睹。《古惑仔》系列确实极大地提升了九十年代大陆砍刀市场的整体销量。我上初中时，隔壁班还有几个同学书包里永远背一把短砍刀，以备不时只需。刀柄上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字：陈浩南。
说到《古惑仔》，不从头说，对不起铜锣湾。1993年，姜文打算把王朔的小说《我是你爸爸》拍成电影，和王朔说完他就去美国拍《北京人在纽约》了。在美国期间，他给王朔打回来几个电话，流露出要放弃拍《我是你爸爸》的意思。同年，他回国，开始积极筹拍《动物凶猛》，剧本先走起来了，名字也改了，叫《阳光灿烂的日子》。
进展很快。王朔去重庆饭店看他，已经有了剧组人员。房间里贴满了毛主席、林副主席和红卫兵们的照片。
现在看着热闹，但其实姜文出师不利，筹拍期间，没人支持，没人投资，最后是好友刘晓庆跑到香港找文隽帮忙，文隽看了剧本很喜欢，就找了香港，台湾两个黑社会老大投钱，但钱还是不够，刘晓庆又去找了云南一个做烟草的大哥，三家一共投了一百万美刀，项目启动。
过了很长时间，剧组资金出了问题，文隽找不着了。戏还在拍。制片主任二勇到处赊账，一些他们拍过戏的景，再有剧组去，一律不接待。再后来姜文开始拿出自己的钱应付剧组开支，刘晓庆也开始往里垫钱。1994年，钱断了，剧组停机了。那几天，二勇最想见的人就是文隽，他把剩下的所有钱都用来给文隽打电报了。终于有人带来消息，文隽正在香港拍三级片挣钱呢。
姜文咬牙接着熬，熬到弹尽粮绝，后期做到一半，一分钱都没了。天无绝文之路，正好赶上让·路易到北京。姜文给他看了《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毛片，他激动坏了，写下七页观后感，盛赞流涕。最终，他以取得德国版权为条件，安排姜文去德国做了后期。九月，《阳光灿烂的日子》去了威尼斯。一天夜里，王朔的BP机响了，打开就一行字。夏雨拿了威尼斯影帝。
这个故事有两个悬念，一个是钱去哪儿了，一个是文隽去哪儿了。其实文隽和刘晓庆都是电影的监制，刘晓庆负责剧组日常的资金运转，文隽则负责胶片和拍摄器材的实物投入。
姜文同志是著名的烧胶天王。他喜欢临场发挥，无视分镜，现场捕捉即兴灵感。《阳光灿烂的日子》素材总共拍了25万英尺，创下了中国导演耗片比最高记录。
其中米兰家里挂着的那张梦幻照片，姜文足足用了4本胶片来拍（约40分钟），相当于一共拍了23040张照片，最后从中精选出了一张，耗片比达到丧心病狂的23040：1。所以你知道钱和文隽去哪儿了吧。
文隽回香港后，于次年拉着王晶和刘伟强成立了「最佳拍档电影公司」，开始计划把牛佬的漫画《古惑仔》改编成电影。1996年，1月25日，《古惑仔》第一部《人在江湖》在香港尖东华懋戏院上映。那儿本来就是古惑仔集散地，戏院外，货真价实的古惑仔里外里站得满天满地，齐声高喊陈浩南。
这部小成本，烂档期的电影，午夜场就劲收了100万港纸。最终狂揽2100万票房，爆冷又爆裂。庆功宴还开了好几次。当年香港电影的效率，非现在可想。续集《猛龙过江》迅速开拍，郑伊健档期腾不开，一共只能拍4天，公司顺势推了山鸡陈小春。《猛龙过江》在台湾拍了8天，香港拍了3天，澳门拍了3天，最终14天顺利杀青，上映后票房继续爆炸，拿下2200万。
《古惑仔》系列成了刘伟强和「最佳拍档」的金矿，他们从1996年到2000年，一口气挖了五部。票房都还尚可，但这个系列也差不多走到了头。
《古惑仔》系列的剧本是文隽写的，他后来北上拍片，遇到了很多领导，领导们经常训话，「当年你和刘伟强拍的《古惑仔》，真的教坏了很多人。」还有一些厚道的朋友换了一个词，「当年你和刘伟强拍的《古惑仔》，真的影响了很多人。」
确实，有人被教坏了，有人没被教坏。有人因《古惑仔》爱上了砍人，有人因《古惑仔》爱上了电影。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
你以为《古惑仔》是黑帮片，但刘伟强说他是当青春片拍的，你以为《建军大业》是主旋律，其实还是青春片。
虽然人生苦长，但看电影也不能瞎看。看一部电影到底是在拍什么，要看他真正的内核，不要浮于表象。黑帮，主旋律，都只是一个背景，至于里边夹杂的纷繁元素，有些是资方重压之下的商业考量，还有些是不言而喻的各路妥协。这些妥协如同塑形内衣，紧束周身，一件套一件，让你动弹不得。
扒开层层莫代尔，你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导演真正在玩什么。一个导演，即使再没有创作理想，也还是会有一些私货要带，有的埋在台词中，有的藏在镜头里。
刘伟强拍《建军大业》，就像一个小孩儿在迪士尼乐园只身住了半个月，敞开玩，其他小孩儿进不来。从没烧过这么多投资，从没用过这么多明星。《猛龙过江》拍了14天，《建军大业》拍了117天，12000个镜头，单镜头200个炸点，还不够嗨，设法增焰至三层楼高。导演刘伟强应该是玩得很开心，至少我看得出摄影师刘伟强绝对很开心，《建军大业》里的一些镜头花活儿，又让我想起了《古惑仔》时期那个肩扛手持，推拉摇移的刘伟强。
刘伟强开心了，但我还是不得不丧一下。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就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骂人都是「我操你妈了个逼」。完完整整，有头有尾。现在的人，张口闭口只有一个「操你妈」。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阳光灿烂的日子》、《古惑仔》……
那个时代，没了。
▲《古惑仔之人在江湖》某次庆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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