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小岛秀夫：从“神奇女侠”到“神奇之人”
2017年7月19日
原文地址:http://www.rollingstone.com/glixel/reviews/hideo-kojima-reviews-wonder-woman-w492779
天堂岛[1]的黛安娜公主，人们熟知的神奇女侠，拯救了世界。
不仅如此，她还一石三鸟拯救了三个世界。其中一个是今年这部电影中，这个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毁灭边缘摇摇欲坠的世界。另一个则是DC漫画这不温不火的电影延展宇宙。
此外，还有一个像我这种中年男性老牌拥趸的世界。最终，她一举拯救了我们所处世界中那些仅仅因自身性别便遭到欺压的女性。《神奇女侠》[2]是一部绝妙的电影，它能够在全球票房获得如此成功，更是神奇之至。
大量的年轻女性影迷喜欢装扮成神奇女侠，这部电影在票房成绩上也超越了《钢铁之躯》[3]，摘取了女性执导电影的票房桂冠。这部电影的流行毋庸置疑。
神奇女侠与超人[4]、蝙蝠侠[5]并肩而立，是DC漫画[6]的三位顶级英雄，但从未像她的战友们那样盛名卓著。不论是琳达·卡特[7]的电视剧集还是之前的任何一部电影，都未获得惊人的成功。但本年上映这部电影中的神奇女侠沐浴在聚光灯下，一如这些世界的救世主。
这部电影的巨大成功有诸多因素，最主要的原因毫无疑问是盖尔·加朵[8]自身的魅力。她的魅力遍及世界每个角落，俘获了男女老幼的心。
然而，在最初宣布由她扮演神奇女侠时，有人批评道这有违于此角色过往的迷人形象。或许这种不满主要源自过去在男性眼中神奇女侠大多作为性感尤物出现。但如若选角过程遵循这一标准，本片毫无疑问将永不可能获得如此广泛的成功。女性超级英雄已经在无数部超级英雄电影中登场了，但几乎无一例外地在男性幻想中担任配角。如果本片依然照此办理，女性影迷绝不会如此接受这个角色。
这部影片背后的智囊显然深谙此中三昧，这也是为何他们选择了盖尔·加朵和导演帕蒂·詹金斯[9]。这部电影亦由此同时吸引了两性观众。考虑到当下电影产业的整体环境，这是个明智的决定，而本片的成功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同样的策略亦可见于近期的《星球大战》[10]系列电影，《原力觉醒》[11]以及《侠盗一号》[12]都选用了女性作为第一主角。今年九月即将播放的新《星际迷航：发现号》[13]同样选择了一位女性作为大副。当今看到女性作为主角已经不算奇怪了。好莱坞已经掉过了头：过去只为男性保留的救世主角色，正在转为女性扮演，而观众也对此表示欢迎。（编注：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发现号》选取黑人女性角色作为主角之一这个决定）
对电子游戏来说，同样如此。
《神奇女侠》在适应当下的好莱坞趋势上做得几近完美，但它其实本是个诞生于1941年，以二战为背景的连载漫画系列。在漫画故事中，神奇女侠在天堂岛这个远离男性的世界长大，属于一个完全由女性组成的亚马逊部落。电影遵循了这一起源故事，但将舞台改到了1918年一战期间。此时，女性的痛苦在于无法完全与男性比肩而立。正如在电影中所描绘的，当黛安娜跟随男性同伴史蒂夫·特雷弗[14]（克里斯·派恩[15]饰）进入政客议事大厅时，目瞪口呆的众人最直接的反应是质问为何一个女人竟被允许进入此地。
彼时，不仅女性士兵这一职业不可想象，事实上，人们甚至觉得女性应该套上不便行动的束腹，以限制其行动，并穿上华服以飨他人之目。穿着亚马逊制服来到伦敦的神奇女侠，不得不换上当时的衣服，这一幕既有些漫画的味道，也颇为讽刺。如果你知道盖尔·加朵曾经在以色列国防军服役这一点，这一幕就更显荒谬了。
当然，戴安娜最终脱下了这身“女性装扮”，化身为神奇女侠。影片中甚至有一幕，她穿上一件美艳慑人的礼服潜入晚宴，那柄名为“噬神者”[16]的剑就藏在礼服背后。
神奇女侠想要打破男性主导人类社会铁则的努力逐渐聚焦在盟军最主要的对手：德国身上。在敌后刺探情报时，史蒂夫得知德国正计划研发一种致命的超级毒气武器，但他立即展开行动的请求却因正在推进的和平谈判而遭到拒绝。
史蒂夫不愿作壁上观接受成命，他与神奇女侠拉起一支小型武装部队，直面德军。多亏她在战斗中的英勇无畏，小队成功挫败了德军的阴谋，重铸世界和平。
最初，是神奇女侠机缘巧合下与英国军人史蒂夫·特雷弗在天堂岛的相遇最终引导她来到伦敦。尽管在亚马逊族的理念中，武器的首要目的是自我保护，黛安娜公主与亚马逊女战士仍不得不拿起武器与追索史蒂夫进犯天堂岛的德军决一雌雄。
亚马逊族这一理念，在她的一系列武器中得到了彰显，其中有“噬神者”之剑、她的盾牌，以及真言套索[17]——它将迫使为其所缚之人坦承真相——和坚不可摧、由“女金”[18]制成、足以抵挡子弹的服从之镯[19]。这几样武器几乎全部以防卫为目的。其着眼点在于自我保护，而非击败敌人，这一理念与合气道、日本少林寺拳法等武术学校秉承的理念极为相似。
电影的前半部分对这一理念的展现极为成功。遗憾的是，后半部分从对“女侠”的描绘转而聚焦于其“神奇”的能力。看着她与战友们携手抗敌令人大呼过瘾，但随着她的超能力占据舞台中心，我所期待的电影对这一角色“神奇”一面的描绘反而逐渐褪色。当然，对超级能力的描绘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毕竟这部影片讲述的是她的起源故事。
在电影中，保护史蒂夫等同于保护协约国[20]军队，当然，德军是反派，所以我们对他们所知甚少。神奇女侠的正义感也并未得到更多的探索。观众几乎自然而然地假定史蒂夫所在一方，也即盟军，便是正义的一方。
神奇女侠对于自身力量的大量使用，其实是在弱化她故乡天堂岛上以防卫为核心的教导。看着她以刚克刚，让人想起了冷战时期，尤其是里根执政时期的“正义”。
但如果她先遇到的是德国士兵呢？她是否就会转而加入同盟国[21]？电影对于这个简单的问题并未给出答案。
如前所述，1941年是神奇女侠于DC漫画中诞生之年，但同年，美国队长[22]也首次在漫威漫画[23]中登场。鉴于两人的称谓以及服装，他们普遍被视为代表美国的超级英雄。事实上，美国队长并不总是忠于美国这个国家，而是忠于美国建立时所信奉的原则。如果自由、平等以及博爱[24]的原则遭到侵犯，美国队长甚至会站到美国的对立面。正是这种理念让美国队长在《美国队长：内战》[25]中占到了钢铁侠[26]及其同伴的对立面。
漫威电影宇宙试图去描绘后911时代的面貌，此时“正义”这一概念依观察者视角的不同而愈发纷繁复杂。诸如性别、种族、宗教以及社会地位等元素造就了对于何谓正义的不同看法。而当下这种种看法已愈发疏离破碎，造就了一系列如马赛克般的知觉正义[27]以及现实正义[28]。漫威英雄们所描绘的世界与这一现实相洽，这也证明了他们的叙事要比DC延展宇宙更为成熟。
神奇女侠所描绘的，从女性视角出发的“女性社会进步”以及“性别平等”，是反思DC延展宇宙中正义之意的第一步。这是DC延展宇宙所独有的角度，在漫威电影宇宙中尚处缺失状态。漫威并未有一个像她一样的角色，能够站在女性视角来以自己的力量为正义而战。也许这正是为何DC会以“女性的社会进步”与“正义的力量”这两个主题交织贯穿全片。《神奇女侠》代表着DC延展宇宙迈向重生的第一步，而它也同时是黛安娜成长为女人的第一章。
好莱坞电影中曾经出现的“战斗女英雄”，如《沉默的羔羊》[29]中的克拉丽斯[30]，总会在自己的工作中获得自我实现。克拉丽斯为联邦调查局工作，在莱克特博士[31]的帮助下，与自己的过去握手言欢，也收获了应得的社会地位。在这些电影里，女人的战场是工作与社会。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彼时性别平等的欠缺。
在八十年代，詹姆斯·卡梅隆[32]创作了一系列战斗女英雄，如芮普莉[33]（《异形2》[34]）和萨拉·康纳[35]（《终结者》[36]）。最初，这些角色里，没有任何一个展示出了独特能力，但到故事结尾处，正是她们将世界从危机中拯救出来。有趣的是，她们的战意之源反而是母性，而这一点可不是任何男人所能拥有的。（当然，将母性视为战意之源可能也是另一种男性幻想）这些形象显然与神奇女侠大相径庭，她至少在战场上可以与男性分庭抗礼。尽管如此，男性角色与女性角色之间的分别依然存在。那么，是否有哪个英雄可以突破这一陈规？是否有英雄可以跨越两性之间的分别？
我们早已在《无敌女金刚》[37]中遇到了这位理想中的英雄。
1975年，琳达·卡特主演的《神奇女侠》电视剧上线播出。第二年，也就是1976年，《无敌女金刚》上映。琳赛·瓦格纳[38]所扮演的海梅·萨默斯[39]在一场意外中受到重伤，以生化人之姿重返人世。这位前网球选手使用她的生化能力为美国政府服务，但海梅绝不会以破坏或杀戮这种暴力目标来行动。作为一名特工，她的任务是为国家的福祉贡献自己的力量，但她并不直接依靠自己的生化能力来击败国家的敌人。她从不拳打脚踢自己的对手，其能力也主要用于防御、潜入及撤退，而绝非攻击。这种能力并非目的，仅仅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她总是试图通过劝服而非毁灭来解决问题。海梅使用其能力的方式是她的理念和生活方式的彰显。不论坏人好人、男女老少、种族出身，她遇到的每个人都为其风度所折服，进而改变了自己的行事方式。海梅便是那融化对立之墙的人，她通过将人们连接起来，拯救了这个世界。她看起来或许是柔软、冷静而善良的，但在这个角色的核心，却有一股坚定不疑的力量。这就是海梅。
在这部剧集上映时，我才十来岁，但她迅即征服了我。不止是我，整个世界都为之倾倒。她最初作为一位客串角色出现于《无敌金刚》[40]这部剧集中，但很快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三季电视剧集，这也印证了她是多么受欢迎。海梅所展现的是一位理想中的英雄。不论性别族群出身，每个人都能够将自己代入她的角色。起码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理想。她是一位拯救了世界的神奇女人。要做到这一点，她所依靠的既不是“更强壮的男人”的力量，也不是靠“女性独占”的母性。
《神奇女侠》的成功证明了“由一位女性来拯救世界”其实是一件很棒的事。下一步也许就应该是跨越性别的区隔，反问我们自己，究竟何谓正义？我们为什么要为它而战？冷战早已过去，我们已经进入不对等冲突[41]的时代，我们想要去拯救的世界又是怎样的？我们应该追求实现何种正义，力量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些超越性别、种族、信仰以及社会地位的问题，才是我们应该去思考和回答的。
我们已经见证了一位神奇女人的诞生，应该进一步去回答另一个问题：一个神奇的人类个体应当肩负何种正义。我无比期待看到作为人类个体的黛安娜公主，将如何引领正义联盟前进。
[1]: Themyscira
[2]: Wonder Woman
[3]: Man of Steel
[4]: Superman
[5]: Batman
[6]: DC Comics
[7]: Lynda Carter
[8]: Gal Gadot
[9]: Patty Jenkins
[10]: Star Wars
[11]: The Force Awakens
[12]: Rogue One
[13]: Star Trek: Discovery
[14]: Steve Trevor
[15]: Chris Pine
[16]: God Killer
[17]: Lasso of Truth
[18]: Feminum
[19]: Bracelet of Submission
[20]: The Allies
[21]: Central Powers
[22]: Captain America
[23]: Marvel Comics
[24]: 原文为“freedom, equality and philanthropy”，翻译过来恰好符合法国国家格言。
[25]: Captain America: Civil War
[26]: Ironman
[27]: Perceived Justice
[28]: Actual Justice
[29]: Silence of the Lambs
[30]: Clarice
[31]: Dr. Lecter
[32]: James Cameron
[33]: Ripley
[34]: Aliens
[35]: Sarah Conner
[36]: Terminator
[37]: The Bionic Woman
[38]: Lindsay Wagner
[39]: Jaime Sommers
[40]: The Six Million Dollar Man
[41]: Unbalanced Confli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