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 | 即兴美指张叔平遇上即兴导演王家卫

《即兴美指遇上即兴导演──专访张叔平》

  访问:潘国灵、刘嵚

  整理:刘嵚

│ 可否谈谈怎样认识王家卫?

大概在王家卫担任导演前七年(按:应是1981年),谭家明介绍我们认识的,当时他正在帮陈勋奇写剧本。很奇怪,我俩一见面便像老朋友,可以一个星期谈上五个通宵。当年尖沙咀有家coffee shop,好像叫「One Two Three」,常常晚上十一点去吃夜宵,谈到五六点方肯回家。许多年都是这样,也说不出为什么。想起来,真是无所不谈,可以是电影,也可以是:「这件衣服好漂亮!」两人的喜爱亦相近,喜欢一部电影的某个部分,一说,对方就明白。原来大家都在十四至二十岁间常去电影会,某些电影还是同一场看的,但当年无缘相识,这时谈起才知道。

  

│ 想过两人后来的合作吗?

当时我是美术指导,他是编剧,后来知道有这两种身份的合作,却没有想到他会当起导演来,而且他也没有说过要当导演。

│ 第一次合作是哪一部电影?

记得王家卫写《最后胜利》(谭家明导演,1987)的剧本,限期快到,只刚刚搞好分场,于是他写前面三十场,我和谭家明负责后面的,一晚赶出来。

│ 他第一部导演作《旺角卡门》的剧本是怎样编写的?

他先构思好剧本,我再加入讨论。两个人之前谈了多年,对电影有什么看法,对别人的电影有什么看法,喜欢哪一种,不喜欢哪一种,第一次执导,有很多东西想放进去实验一下。

我大部分时间当电影美指,不会参与剧本创作,王家卫的则不同,两个人真的会聊故事。每准备开一部戏,他会想好几个故事,拿出来商量,然后再一边拍一边谈。

  

│ 《旺角卡门》开拍前已经完成剧本?

基本上有,可能没有结局部分。

│ 影片和剧本差异大吗?

故事一直在变。记得第一天开工,他尚未做好分镜,早上七点打电话来:「死啦!我瞓咗觉,无做分镜啊!」叫我即刻去商量。见到他,我说:「无一个crew member知道你套戏拍咩,更无人知道你今日会拍咩,你随便拍吧,听日先算啦!」拍了又怎么样,谁知道?对不对?

│ 是哪一场?

片首刘德华起床接电话那场。我说:「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既然是睡觉戏,唔好讲嘢,瞓喺度,cut好多shot,无人知道你点用!唔好惊!」其实他对故事极有信心,只是担忧拍法,一个礼拜后也便没有事了。

│ 整体的剪接风格,尤其是停格加印影像非常突出?

本来由他亲自剪接,谁料公映前两星期还在拍。他说:「不如你剪吧!」我说:「好,试吓啦!」于是他一边拍,我一边剪,场数也非顺序。有不清楚的地方,想叫他看看,他说:「得啦!你剪咗先。」他不主动看,自然剪得愈加大胆。

《旺角卡门》是我参与剪接的第一部电影,但在工作人员表上,列的是operator的名字(蒋彼得)。我剪片,至今仍需要一个operator在旁,不喜欢一个人干,自问自答,最好我说、他干、我看,只做creative的部分。

  

│ 有几场戏呈现的色调很特别,举例:刘德华的家.离岛……

我很specific要张曼玉出场时一件黑色衣服。解释不来,总之必须这样。每做一部戏,会突然想到一样东两要用。如果做到了,美术便可以顺势develop下去。

│ 拍《旺角卡门》时,王家卫的工作形式已经很即兴?

此后愈来愈大胆,先拍,再看看如何组合。

│ 你在片中饰演了一个角色?

临时拉夫。在大屿山拍外景,请了一个人来演,王家卫不喜坎,别无选择,只好我上啦!当时我便说这场戏要自己剪,对白亦须经我修改,改至最少为止。

  

│ 《旺角卡门》是类型片,而《阿飞正传》有王家卫更多的个人意念?

更加多,而且更接近自己。拍《旺角卡门》时,要多顾及商业市场,影片颇卖座。开拍《阿飞正传》,本来亦着重商业价值,可拍着拍着竟不见了。或许老板看到有多位大明星参演,认为不会出事吧?

我们也并非故意走偏锋,只是觉得故事应该如此表达。如果你逗我拍得商业些,也可以,但你不逼,我便自己选择方向,这是自然发展。

│ 你和王家卫讨论过如何表达60年代的背景吗?

没有特意谈,认为将自己拥有的拿出来就是了。

小时候住在百乐戏院上面的新东方台,我常看着楼下的秘书小姐上班下班,每个人都穿戴漂亮,旗袍,高跟鞋,「恤」好头发,这样才能出门。

我母亲更是个「好贪靓慨」女人!她的事记得不多,但始终记得她是一个「好贪靓慨」女人,天天穿旗袍,没有西裙,所以说《花样年华》没有什么大不了。Somehow我是受她感染了。

  

│ 电影亦有一种南来上海人的生活气息?

王家卫于上海出生,住在尖沙咀。我的父亲是无锡人,母亲是苏州人,两人自上海来港,朋友自然是上海人,由规矩至食物亦全部是上海风格。因此我和王家卫很容易沟通,有些东西,譬如打牌的方法,或者煮汤丸,弄某些特别的酒菜,只要他一说,我马上明白。片中潘迪华的家便是依我家布置的,家具款式相近,镜子怎样放更是一模一样,只是电影看起来总是漂亮些。

│《阿飞正传》的美术,如道具、衣饰等很统一讲究?

开拍前四处去找,当时很幸运,多数找得到,所以他拍时要什么,我就拿什么出来;而且服饰颇casual,一条半截裙,一件top,一件恤衫,很普通,师傅能够一个晚上做好。

│ 梁朝伟于片末的独角戏被视作一个classic场面,你的看法如何?

Somehow一个镜头里所有元素,演员的动作、timing、lighting俱自成一格,并且配合得宜。很strong,独自一个镜头已经站的极稳。其实梁朝伟拍了很多场戏,但我们觉得既然三分钟足以产生力量,为什么不只用三分钟?

  

│ 《东邪西毒》和《重庆森林》的拍摄紧迫吧?

《东邪西毒》先开镜,却是《重庆森林》先公映。两片都是边拍边剪,《东》片做后期的时间长些。

《重庆森林》明晚上午夜场,今晚仍有许多刚冲好的菲林给我看,那时候尚要剪菲林,只是看已经看到三点,再剪到七点,交给他配音,累得我有一半菲林没有看,放弃了。

│ 原来《重庆森林》的午夜场是这样赶出来的?

所以有些戏院少了两本菲林,赶不及。

说起《重庆森林》,真是到午夜场才得窥全豹。因为我剪接时,每剪好一本,就拿去做后期工作,不能重看,惟有靠记忆估计如何接驳下去,后来在午夜场看,「哗!原来这个样子」,见到许多points,消化不来,要回公司再看一次。

│ 有没有想修改的地方?

当时没有这个感觉,几年后重看,觉得某些地方改改会好些。

  

│ 《重庆森林》任结构上分前后两个故事,是剧本设定的抑或剪接安排的?

早于拍摄时,便和王家卫说一定由我剪接,影片的energy与以往不同,会很好玩。至于结构,是剪出来的,两个故事很难intercut,只可以连续发展,何况《重庆森林》的剧本不过是将每天的场记纸合拼起来。王家卫总是先有个故事概略,再一边拍一边develop,《阿飞正传》拍到一半便没有剧本,《花样年华》亦如是。

│ 《重庆森林》的人物形象是怎样设计的,尤其是林青霞和王菲?

拍了许多林青霞的戏,什么形象都有。后来决定拍一个明星晚上逛街,为了不想人认出,要做特别打扮。当时在刘天兰的铺子,临时找道具,刘有雨衣,我们出外买个假发。看片时觉得这段故事挺有趣,于是其他的都不要,依这个形象重新再拍。至于王菲,我认为愈自然愈好,她刚剪了短发,很漂亮,便随便买些衣服给她。

│ 《堕落天使》和《重庆森林》相比又如何?

我比较喜欢《堕落天使》,感觉上结构更为松散,很少起承转合的设计,喜欢去哪里便去哪里。而气质与《重庆森林》恰好相反,偏于黑暗,是一部会「死人」的《重庆森林》。

  

│ 《春光乍泄》的制作时间甚长,你当时的感受如何?

王家卫想去个遥远的地方拍摄,而灯塔是世界尽头。四个月,不算太辛苦,可是我讨厌往外地拍片,不喜欢乘搭飞机。飞往阿根廷需三十余小时,没办法,只好去时飞一次,一直等到拍完再飞回来。

│ 你如何塑造此片的美术?

去的时候已经开始感觉南美的特色,又在巴西停留一阵。我的观察力较强,随时可以发现新事物。看过摄影师Nan Goldin的摄影作品,觉得其中一幅作品上的墙纸图案不错;前往瀑布中途,在机场见到另一种图案,也很喜欢。最后在梁朝伟房间的墙壁上combine两者,于床中央划分界线,一样一边。

  

│ 有没有因你的意念面创作的场面?

走马灯是个。本来没有打算拍瀑布,我无事干,去逛flea market,买了这座灯,但不知道附近真的有瀑布。王家卫在我的房间看见,询问旁人才知道是旅游区的纪念品,于是就去看看,其后发展出一些情节。

与王家卫合作的好处是我可以free to do,未必是剧情需要,做得好他就用,做得不好便不用,总能给我机会玩玩特别的念头。《东邪西毒》里林青霞的鸟笼是另一个例子。影片负责道具的很会编藤器,便要他做个灯笼,后来想想灯笼变为鸟笼也不错啊!

│ 影片中有一个倒转的香港镜头?

从阿根廷回来后再补的。王家卫剪接一段时间后,决定加进一个香港的镜头。看了这么久阿根廷的画面,忽然见到香港,感觉很strong。而为什么要倒拍?他说因为是地球的另一边。

  

│ 《春光乍泄》有彩色和黑白两种片段,但似乎不是以此划分时空?

一般总以黑白表示往事,我们反而是用颜色表达感觉,某个场面予人黑白的感觉,便用黑白。张国荣睡着,梁朝伟为他盖被,我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亦幻亦真,用黑白会强烈些。

黑白、定格,或者加格……剪接时自然产生一个flow,我先做好,王家卫来看,再谈,多不改变我的选择。

  

│ 《花样年华》是你和王家卫对六十年代的另一次演绎?

重看《阿飞正传》,我认为美术很规矩、很讲究,《花样年华》就要试试不规矩,做得free些。你了解一个年代后,便可以「发癫」啦!

《阿飞正传》连个水杯都要考究,而《花样年华》的道具没有错,组合却是奇怪的。墙纸的花朵图案,正常来讲应该小些,现在这么大是故意的不正常。另外,我在画面里摆置了许多浓烈的texture,花窗帘、花旗袍……放在一起,试试鲜艳的衣服和鲜艳的墙纸拼合有没有问题,或者红色窗帘前穿红衣服又如何。一般人认为不可以「黐底」,我偏偏「黐底」给你看看,是一种experiment。

│ 旗袍是《花样年华》的一个重要元素?

总括而言,我要的是种俗气难耐的不漂亮,结果却人人说漂亮。

以前的上海人爱面子,不管家境多不好,出去见人总要风风光光,苏丽珍应该是这样,梳好头,化好妆,穿好衣,完全是一个打扮俗艳的女人。此外,考虑过电影的意念,人物的外表夸张虚饰,心里实有许多的weakness和conflicts,更加要这些旗袍做得花花绿绿。每一场戏都准备多件旗袍,一试走位,我便知道哪一件好看,感觉恰当。

的确,这使周慕云的造型显得暗淡一些。可以塑造个形象老实的秘书,和周慕云很平衡,但以张曼玉来讲,多点艳丽会好看,而把周慕云置于个缤纷多彩的环境,面对着一个艳丽的女人,更能从对比突出他的抑郁。

  

│ 你说王家卫不喜欢便「看不到」的意思?

我提供多个角度的构图,他从中选择,喜欢便拍下,不喜欢便不拍。

为什么王家卫、杜可风和我三个人合作得如此好,就是因为他们都懂得选择,而我会提供最好的,并比他们实际需要多的东西,预设一个范围包住你,你要在里面select 、切割。这次不用,无所谓,下次再来。戏终究是你的,我亦相信你的品位,最后选的当然是适合电影的。

│ 你也喜欢即兴的工作方式?

明天拍戏要一件衣服,我会今天买五件,待明天再做决定。以前的香港导演不懂运用art director。任你自由创作,不超出预算就无所谓。我习惯了这种方式,天天有新想法.最后一天才选好一样。此外,我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开会,也不愿意事前告诉你怎样做。总是变来变去,last minute可以全部变了,叫我之前怎样解释?因此与重视程式的人工作,肯定做不好。除王家卫外,别人都以为我疯了。

  

│ 和王家卫则性情相近,才能合作这么久?

记得拍《堕落天使》,我让李嘉欣穿好丝袜,坐在床上,王家卫便想到怎样拍。这场戏拍了三四晚,第一晚看到他的处理,告诉他我要改动少许,翌日就把鞋子换了──你这样用她的腿,我是不是也应该改一改。

两人合作得很灵活,大家都喜欢变化,两点钟开工,王家卫十一点告诉我想怎样怎样,我说:「好!尽量!」但近年,他愈来愈变本加厉,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告诉我,或者是我宠坏了他!

│ 《2046》的制作已进行三年?

三年前拍摄了几个礼拜,转拍《花样年华》,完成至今(2003年)又两年,真正的摄制日不多,停工的时间反而长。

  

│ 美术方面如何?

故事发生于六十年代和未来,于是我又要做1966年的美术及服饰。希望与《阿飞正传》不同,与《花样年华》亦不同。至于2046年那部分,需要塑造未来城市的景观,但不会拍成科幻片。

每做一部新作,都是心惊胆战,尤其连续做两部六十年代背景的,怎样好?能否突破旧作?彷徨。

│ 今年(2003年)会完成吗?

希望快些完成,应该要十月拍好(此访问于六月进行)。在嘎纳电影节放映的预告片上写着:「Coming 2003」,我说:「这样写,你好大胆!」

  (节录自《王家卫的映画世界》(20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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