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爷爷梅葆玖-搜狐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葆玖先生，昨天上午11点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享年82岁。

　　梅葆玖是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的小儿子，也是惟一学戏的儿子。他是京剧梅派艺术传人、北京京剧院梅兰芳京剧团团长，代表作包括《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穆桂英挂帅》等等。

　　今年3月30号，梅葆玖先生在北京的一家餐厅突发支气管痉挛导致大脑缺氧，随后被送往医院抢救，昏迷27天后离世。

　　梅葆玖没有子女，随着他的“谢幕”，梅家一个世纪的京剧艺术传奇似乎曲终人散，但是梅葆玖先生培养了49位入室弟子，让梅派艺术桃李满天下。11岁的男孩巴特尔管梅葆玖叫“师爷爷”，他也被称为目前“最小的梅派弟子”。

　　闻其声如见其人，从声音里看见大师梅葆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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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葆玖和“最小梅派弟子”巴特尔

　　我叫巴特尔，今年11岁了。我3岁就听师爷爷的戏，打小一听戏就不淘气了。爷爷可喜欢我了。

　　“ 梅葆玖：小巴特尔，他这个戏迷比我们的瘾都大，就是京剧。我们一块做节目的时候，他总是问我，《贵妃醉酒》怎么唱啊，《霸王别姬》怎么唱啊……我说你想好好学，我们就教你。所以他功课很好，唱戏也唱得很精。

　　梅葆玖先生曾在全国两会期间接受记者采访

　　爷爷10岁开始学艺。我看过师爷爷和老祖爷同台演出的录像。在《断桥》里，老祖爷唱的是白素贞，我师爷爷唱的是小青，一起唱，一起舞，真是太美了！

　　“ 梅葆玖：我小时候，我父亲觉得我嗓子好，扮着像他，觉得可以学戏，所以这样让我也继承他的梅派艺术。

　　昆曲《断桥》，梅兰芳（右）饰演白素贞，梅葆玖饰演小青。1955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梅兰芳的舞台艺术》画面

　　我听过师爷爷唱的《祭塔》，那是他20岁的时候录的唱片，可厉害了！

　　可是30岁开始，他就不能登台演出了。大人告诉我，那个时候，不让男演女、女演男。爷爷被派去管音响，可他一点儿也没抱怨。

　　“ 范梅强：从64年开始，让他管音响。他因为自己做演员的，他知道唱出什么样的声音，麦克风给到什么样比较舒服。上山下乡，去哪儿，背着机器，自己背着，还背放映机——他喜欢放电影，走街串巷的，他都参加。

　　爷爷说，他从小就喜欢鼓捣机器，对所有和齿轮有关的东西都特别感兴趣。如果不让我唱，只让我在台底下干看着，我肯定挺生气的！可爷爷说，“谁生气谁是傻子！”

　　“ 范梅强：不唱，从来不唱，不能发出那声音来。发出那声音来，人家会找你麻烦的。从来不练声。

　　等到允许爷爷唱了，那已经是1978年了！听说刚回舞台那会儿，爷爷可吃了好多苦呢！

　　“ 范梅强：这一耽误，等于十一二年都不止。开始唱的时候，他也是嗓子不是特别好，信心也不太足。刚开始恢复的时候，恢复的都是一折一折的，就不是整出的大戏，还有昆曲的戏，像《奇双会》这种比较柔和的，也是试着步唱，那调门也不是很高。但因为他的基本功特别好，从小练习的，一下子慢慢又找回来了。

　　这些年，爷爷一直活跃在舞台上。他老是在琢磨，怎么唱能让京剧变得更好听，能让更多的人喜欢听。

　　梅葆玖演唱《梨花颂》，左右为弟子胡文阁和李胜素。2016年1月，中国文联春节联欢现场

　　爷爷到现在，一共收了49个徒弟。李胜素姑姑是爷爷鼎鼎大名的入室弟子，她说爷爷教得可好了。

　　“ 李胜素：《贵妃醉酒》，梅先生唱的时候是高拉低唱，因为是男声，它的胡琴拉的是高调门的，唱的时候男声低唱可能比较舒服，而且符合杨贵妃这个人物当时的感情。但到我这来演的时候，我每次演出我就会觉得我压的难受，唱不出来。后来我就跟老师说，我说老师我能不能稍微改动一下，我用我的调门来唱这个《贵妃醉酒》？老师说可以呀！你的嗓子那么好，你到时候发挥不出来，这个戏也就兀突了！你就按你自己的条件走。

　　梅葆玖和弟子李胜素

　　爷爷特别想把男旦传下去。他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不急不躁。可说起男旦传承这事，他心里其实挺急的。

　　“ 梅葆玖：咱们的男旦还要传下去，这是代表咱们传统文化的一个标志嘛。千万别断了，如果要断了，那就是很遗憾了。

　　我从来没见过爷爷跟人急。但你知道他最不喜欢的是什么吗？就是你说他是大师，大艺术家！

　　“ 范梅强：他不喜欢人家叫他大师，你当面叫他大师，他有的时候会跟你僵了，不高兴。他从来不跟人绷脸子，但是你紧着叫他大师他就说“我不是大师，梅兰芳是大师，我就是一干活儿的”。有的弟子拜完他以后又去拜别人，他都不生气。他收学生，就是不管是什么派的他都收，对他也有微词。他就说，你收一个外地的学生，他是没什么名气，但是他在外地是一个主要演员，你把他收了以后，梅派又多了一个火种，京剧又多了一个火种。

　　“最小梅派弟子”巴特尔在节目录制中

　　看师爷爷在台上演出的时候，我觉得他总是最美的那一个。我还跟师爷爷和师父同台演出过《贵妃醉酒》，那真是一件难忘的事情！

　　“ 胡文阁：我师父有一次就说，文阁，我祖父是梅巧玲，我爸爸梅兰芳，今天是我，我又传给了你，希望你能传到第四代。你一定物色一个好的演员，他说我觉得小巴特尔不错，但是问题是，他现在年龄小，他以后的变声期，和他的个头形象……但愿他不要出问题。说他是一个好苗子，将来你好好培养他。

　　梅葆玖（中）、胡文阁（右）、巴特尔同台演唱《贵妃醉酒》。2014年湖南卫视中秋晚会现场

　　巴特尔与胡文阁

　　我最后一次去看师爷爷，他跟我说，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身边也要有个巴特尔就好了。听我师父说，师爷爷的病房里一直放着他喜欢的《梨花颂》，今年他最后一次演出，唱的也是《梨花颂》。我都学会了，爷爷，我想唱给您听！

　　记者手记戏如人生

　　作者：郭静

　　月初，看到梅葆玖先生突发疾病入院的消息时，以为情况还算乐观。当时所有消息都说，先生尚未清醒，但“暂无大碍”——人总是愿意相信，最乐观的那一个。

　　今年年初，同事王葳大姐采制《文化印记：孤独的乾旦》时，曾电话采访过梅先生——虽然电话里就能明显听出老人有些气喘，但他不仅坚持着接受完采访，还热心地主动为记者提供自己的原版录音。3月份全国两会，同事王楷还面对面采访过他，当时王楷递上名片，梅先生马上说：“噢,中国之声!我经常听,中国之声还是办得挺好的,范围挺广的。”

　　梅派经典剧目《穆桂英挂帅》

　　我也曾在两会上采访过梅先生。那是2011年。记得那天，我俩站在过道里聊了半个多小时，谈他一直在推动的京剧进校园，谈京剧的继承与创新。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纹丝不乱，保持着一贯的老派和优雅。当时周围不断有人要求与先生合影，他谁都不拒绝，77岁的老人，就那样一直微笑着站着，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我有些不忍，建议他坐会儿，他摆摆手，“还是站着合适”。

　　其实，2008年，我们曾在梅兰芳大剧院同台演出过。那是汶川地震发生后第10天，我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梅兰芳大剧院等6家单位联合主办了一个赈灾义演，为灾区儿童捐款。先生不仅亲自登台演出，还当场代表梅兰芳艺术基金会捐款10万元。

　　因为曾经的几次交集，对先生的入院，越来越有些牵挂。随着他昏迷时间一天天延长，不祥的预感越来越让人心情沉重。我们开始查找资料，联系他的弟子、家人，了解得越多，就越希望这不过是又一次普通的采访，采访完成，他也转危为安，我们希望，还能像以往一样，用采访机录下他亲口讲的那些故事。

　　他让我非常好奇。他生来幸运，出生在京剧世家，10岁学艺，13岁登台，18岁和父亲同台演出，成为父亲9个子女中唯一接过男旦衣钵的孩子。看过他早年演出的人都说，他“相貌清秀，嗓音圆润”，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和难得的“仙气”，与父亲梅兰芳非常相似。

　　但是，作为一名男旦，他的舞台生涯却不无遗憾：“挑班”没多久就遇上“文革”，男旦和老戏一起被枪毙——从1964年到1978年，从30岁到44岁，整整14年，一个戏曲演员最黄金的年龄，他“没张过一句嘴”，不仅不能登台演出，连偷偷吊嗓子都不行。他被调到舞美工作队管音响，可他一点不抱怨，还“乐此不疲”，每天早早来到剧团准备道具、调试音响，乐呵呵地和大伙儿打招呼。

　　外甥范梅强给我们讲了两个故事，足见他心态之好：他和好朋友赵荣琛（程派青衣）被发配去看自行车，俩人一个挂牌，一个收牌。“荣琛戴个鸭舌帽，帽檐儿压得特别低，老是埋头抽烟，不怎么说话，觉得难受。舅舅在那儿特别开朗，给人挂上牌，还跟荣琛说，你得认真点儿，不然车丢了，咱俩吃不了兜着走。”还有一次，俩人关牛棚，隔离写检查。中午回家吃饭，母亲福芝芳做了肉沫烧饼，要他给荣琛也带两个去。下午，他隔着门缝给荣琛递进去，被军代表看见了。军代表呵斥，“梅葆玖，你给他什么？”他回答：“肉沫烧饼！”还悠悠地补充一句：“没有密电码！”——“他非常幽默”，外甥范梅强补充说。

　　梅葆玖弟子李胜素

　　徒弟李胜素回忆，有次很晚了，去师父家。师娘说师父已经睡下，可隐约的，她听到卧室里似乎有人在跟师父说话。师娘笑着说：“你师父在听马三立的相声！这是他临睡前的习惯。”——可能，成年后遇到的那一个个磨难，就是在这些充满人生智慧的老段子里得到消解。

　　很多人都说，如果不是父母希望他继承梅派艺术，很可能梅葆玖的人生是另外一个样子。启蒙老师王幼卿的表妹姚宝琏女士前些天接受天津台同行采访时还连声夸这位玖弟“聪明”，在90多岁的姚宝琏女士记忆里，“玖弟”从小就喜欢研究机械，自己动手组装过收音机、立体声音响，对自行车、摩托车、汽车都情有独钟。

　　但就是这样一位在很多人眼里“爱玩”的梅家少爷，却在80年代重登舞台之后，扛起梅派大旗。外甥范梅强说，舅舅意识到身上的担子，是在张君秋先生去世之后，“他特别用功，开始收徒弟”，年过八旬，仍粉墨登场。李胜素回忆，今年两会，老师还和她商量，今年想重排《大唐贵妃》；他还计划着，演出最后，自己着便装上台，唱一段主题歌《梨花颂》——这，已随着他的离世，成为遗愿。

　　梅派经典剧目《穆桂英挂帅》

　　很多人评价，他心胸宽广，没有门派之见。弟子姜亦珊既唱梅派又唱张派，很多人认为应该退了张派再唱梅派，但梅葆玖对姜亦珊说：“我就是喜欢你，你完全可以既唱梅派又唱张派，这样你就是在唱你自己。”

　　他非常平和，一辈子和别人说话都是“别急，慢慢来”。胡文阁回忆，老师家住在胡同里，每次接送他，胡同里人来车往，很是拥挤，有时候半天过不去。师父叮嘱他千万不要按喇叭，说这样对别人不礼貌，人家会反感，“尤其是没车的人”。师父说，“你就慢慢的，他们走多慢，咱们等”。

　　15年和梅先生同在政协文艺界别的于魁智，却从梅先生不急不躁、不温不火的性格背后，看出了他内心的急，那就是男旦的传承、京剧的发展。他对徒弟胡文阁特别严格，2013年，胡文阁正式成为北京京剧院男旦头牌，梅先生给他写了八个字：“任重道远、寄予厚望”。胡文阁说，“他并没有夸我，但是含意很深，就是我的路很长，他对我期望很高。”面对男旦的现状，他说，“男旦式微，时代使然，我并不怨天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