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 | 绘画就是欺骗——埃舍尔的艺术与科学（中）-搜狐

▲M.C.埃舍尔（M. C. Escher，1898-1972），荷兰科学思维版画大师，20世纪画坛中独树一帜的艺术家

作者田松（本号主编，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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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舍尔的艺术

3，平面上的探索：变形

上图是一个综合题材，其中周期出现的图案不是全同的，而是相似的。这涉及到变形，也涉及到下面要介绍的对无穷的探索。

埃舍尔早期制作了很多变形类作品，让图案在不知不觉中从一个形象变成另一个形象。比如这幅著名的《天与水》。

　　从下向上看，水中的鱼逐渐发生变形，直到最后变成了天空，而原来作为鱼的背景的水却变成了鸟。显而易见，这类作品之中也有周期性平面填充的技巧。

埃舍尔最长的两幅作品都是变形题材的，其中一幅是被放大在海牙一家邮局中，总长达42米。

4，平面的探索：无穷

一个人如果闲着没事儿，脑袋里就会胡琢磨。仰望星空，埃舍尔对宇宙的浩瀚与无穷感到无比惊奇。于是他问：为什么没有一个画家试图表现无穷呢？如果谁心血来潮，想要表现无穷，他会用什么方式呢？他想，他肯定会用一些抽象的混沌的东东假装无穷。埃舍尔写道：“如果我们想建构一个宇宙，不能让它是模糊不清的抽象物，而必须是可以识别的具体形象。让我们用无数形状相似，同时又明晰可辨的建筑模块来构造一个二维的宇宙吧！”于是，埃舍尔创造了包含着一系列蜥蜴的、鱼的、蛇的、还有天使与魔鬼的无穷世界。

埃舍尔最初的无穷探索延续了他的平面周期填充的工作。当他不再使用全同的形象而是使用相似的形象时，无穷就出现了。《小上加小I》和《方极限》都属于这一类作品。

《小上加小I》

《方极限》

在这些作品中，埃舍尔似乎存心显摆他的版画技术，着了魔似的用放大镜在半毫米的尺度上制作出图案清晰的蜥蜴、鱼、天使和魔鬼。所有这些全同的、相似的图形完全是埃舍尔用双手一个一个地刻出来的。在那些习惯于在画布上挥洒激情的画家看来，埃舍尔无疑更像是一个工匠。这时回过头来想象埃舍尔老师对他的鉴定，恐怕会有另一番感受。只有埃舍尔这样的性格，才有耐心制作这么细腻的作品。

螺旋线是达到无穷的另一种方式，在《生命之路》中，颜色不同的鱼沿着螺旋线逐渐变小，在中心处达到无穷。而在《旋涡》中，埃舍尔干脆让两组鱼进入旋涡，进入无穷的深渊。

　　《生命之路》

尽管埃舍尔不懂数学，但是他喜欢翻阅专业数学书——不是为了学习数学，只是想看看里面的插图。就像我们为埃舍尔的作品着迷一样，埃舍尔也常被一些数学图形弄得魂不守舍，觉得其中蕴含着关于空间和图形的很多秘密。这些图形就被他改头换面画到作品中。比如几何多面体、比如默比乌斯带、超螺旋等。在埃舍尔卯足了力气在有限的平面上表达无穷的时候，他看到了数学家考克斯特（Harold Scott MacDonald Coxeter，1907－2003）在一本数学书中的图示（242）。埃舍尔顿时发现，这是实现无穷的一个途径，埃舍尔根据这个图示创作了一系列作品，恩斯特称之为考克斯特类作品。显然，同样的图形经埃舍尔之手，那就漂亮多了。其中最漂亮的是《圆极限III》。

　　《圆极限III》

埃舍尔十分得意，他说：

　　同一系列的鱼都具有同一种颜色，它们彼此头尾相接，沿着环形路线从这边到那边，游个不停。越游近中间，就变得越大。这里需要四种颜色，使得每一列鱼都可以与周围的环境区分开来。一串串鱼像火箭一样，从无穷远的边缘以直角发射出来，又跌落到所来的地方，没有一条鱼能最终到达边缘。因为在那之外是“绝对的无”。然而，这个圆的世界如果没有周围的虚空也不可能存在，不仅仅因为“内”的前提是“外”，而且因为，由这种几何精确地指定的、建构起整个框架的圆弧的圆心，就在“无”的领地之中。

埃舍尔最后一幅重要的作品《蛇》中也包含有考克斯特结构。

制作《蛇》的时候，埃舍尔已经71岁了，正在准备一次大的手术。埃舍尔孤注一掷，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幅画的创作中来。他制作了一个特殊的结构，整个画面布满了圆环，三条蛇穿行于圆环之中。圆环的分布和变化有考克斯特的形状，但又有所变化。这个结构最特殊的地方在于，这些圆环可以不断地向内延伸，达到无穷小，也可以不断地向外延伸，达到无穷小。当然，埃舍尔没有像从前那样，狂热地追求小上加小，制作半毫米大小的圆环，而是见好就收了。恩斯特评价说“这仍然是一幅需要坚定的手臂与敏锐的眼睛才能完成的作品。”即使到了晚年，埃舍尔的技术没有丝毫的下降。

5，抽象还是具象？

　　与所有的画家一样，埃舍尔早期也制作了许多以现实风景或者人物为对象的版画。这些版画虽然也有着丰富的个性，但是如恩斯特说，如果埃舍尔沿着那条道路走下去，这个世界上不过是多了一位出色的风景画家，而少了一个大师。

埃舍尔作为一位艺术家的成功之处恰恰在于，他不是以一个艺术家的方式思考、创作的。他的思维方式、创作方式，更像是一位科学家或者技术专家。从埃舍尔遗留下来的草图我们就可以看到，他的确是在画板上进行着类似于科学的实验。只不过，他思考的内容又是画面本身。画面，这正是美术家进行表达的物质基础，是美术家的语言。所以，埃舍尔又像一位哲学家，就像哲学家思考语言一样，埃舍尔在思考画面本身的表现力。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埃舍尔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哲学家。

　　《三个世界》

在埃舍尔成为埃舍尔之后，他也创作了许多具象的作品，但是这些具体的形象一旦出自埃舍尔之手，就变得抽象了。比如这幅《三个世界》，埃舍尔在同一个画面中，表现了水下（鱼）、水面（落叶）和水上（树的倒影）的世界。把不同空间表现在一个画面，这是埃舍尔画面探险的主题之一。在此，埃舍尔虽然表现了一幅美丽的风景，但是这个风景却依然是为了他的理念。于是这个风景反倒显得抽象起来。

　　《涟漪》

类似的作品还有《涟漪》，埃舍尔就是想要表现一个现实的具体的涟漪。那么，你看这幅《涟漪》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

这是《涟漪》的草图，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一个作为科学家的埃舍尔。他既要制作一个特定的涟漪，也要制作一个一般的数学意义上的涟漪。

在同一个画面表达不同的空间，最常用的道具是镜子。埃舍尔在方面作了大量的探索。就像制作涟漪一样，他制作了一系列球面镜反射逼真影像。这幅自画像是其中之一。

埃舍尔曾说：“我不会画画。”作为一个著名的艺术家，这话有点谦虚过分了。埃舍尔的意思是说，他不会画一个想象的东西。这种说法好像也不对头，因为在我们看来，埃舍尔创作了那么多充满想象力的东西。然而，在埃舍尔看来，那些不是出自想象，而是出自理念，用科学家常用的术语来说，是推导出来的。当埃舍尔在创作中需要具体的形象的时候，他总是要从现实中寻找模本，比如作品中的建筑和风景，几乎都是从以前的写生稿中演化出来的。有时，他在画中也表现一些虚构的动物，比如《阶梯宫》中的小卷兽和默比乌斯带中的蚂蚁，为此，埃舍尔特意制作了模型，然后去描绘这个模型。在埃舍尔创作的球面反射镜题材的作品中，他所描绘的既是数学意义上的反射球，也是现实中的反射球。

这是埃舍尔在观察反射球中的自己。

与普通的艺术家不同，埃舍尔不是要表达情感，而是要表达理念。但是，他偏偏要用艺术家习惯用来表达情感的工具来表达理念，这使得他的艺术独树一帜。埃舍尔总是先有理念，然后为这个理念寻找漂亮的形式。这完全不像是做艺术，简直是做工程。埃舍尔精益求精，为了表达一种理念，他会不断地挖掘更加满意的表达方式，有时就成了系列，比如《圆极限》就是这样。

埃舍尔还制作了很多纯粹以数学图形为对象的作品。这类作品虽然抽象，但是在数学家看来，却又是非常现实的。

《默比乌斯带》

《群星》

　　《旋》

这类作品有很多，比如《默比乌斯带》，《群星》《旋》等。再如这幅《球上旋》，它并没有直接表现某一个具体单一的数学对象，但是他描述了一个特殊的可能性，在一个球上的旋。它既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这与《涟漪》的情形极为相似。

《旋》是一个特殊的数学结构，一个自身缠绕的不断向内的旋转螺线。这种数学韵味十足的结构是埃舍尔所痴迷的既抽象又具体的对象。和很多此类作品一样，《旋》的灵感也是来自一本数学书中的一个插图。这就是那个插图。反过来，埃舍尔创造的这种新的结构，也激起了数学家的强烈兴趣，给埃舍尔的结构一个数学表达，就成了一个不错的智力活动。

　　未完待续.......（本文原连载于《幻想》2004年第一、二、三期）

　　推荐文献：《魔镜——埃舍尔的不可能世界》，布律诺·恩斯特著，田松、王蓓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年。《魔镜—埃舍尔的不可能世界》中译本获得了2016年吴大猷科学普及著作奖。（本文中的引文均出自该书）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侯世达著，郭维德等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