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里斯马基电影里的芬兰，满是排队自杀的酒鬼-搜狐

　　“北欧最具大师潜质的导演”考里斯马基，30多年来，一直在拍摄凄凉的、阴郁的芬兰故事。

　　他本人的生活，比他的电影还要阴郁。亲戚中有好几个自杀。曾经朝夕相处、一起拍电影的哥哥，因为经济纠纷，已有 20 年没有说过话。

　　但就像他尊崇的电影大师卓别林一样，考里斯马基也尽力从悲剧中发现喜剧的闪光点。至少，“我们还有能力去嘲笑自己的悲惨”。

　　2017柏林电影节，《希望的另一面》夺得最佳导演银熊奖。但对这个褒奖，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似乎并不满意，电影节结束后，他就赌气说，这将是自己最后一部电影。

　　▲“不是金的，我就不拍了”

　　电影讲的是，叙利亚难民哈力，家被炸毁失去父母兄弟后，又和相依为命的妹妹在逃往欧洲的路上失散。他偷渡来到芬兰的首都赫尔基辛，先是在难民收容所，和伊拉克难友缔结了友谊，逃出收容所后，得到好心餐馆老板的收留，和那里的三位服务员、一只流浪狗相处融洽，最后终于与妹妹重逢。

　　虽然这回涉及到了难民，但和考里斯马基过去的电影一样，他关心的仍然是芬兰的处于社会底层和边缘的人物。

　　考里马斯基的电影里，主角大部分是垃圾车司机、保安、工人，以及日复一日干着枯燥工作的那种人。他们神情呆板木讷，相互之间很少交谈。他1990 年的作品《火柴厂女工》，第一句对白发生在电影开场 13 分钟后，而整部电影总共就 68 分钟长。他们还总是豪饮一气，然后果断了结自己：在《升空号》里，一对父子先是坐在酒吧里喝酒，然后父亲站起来，走进厕所，饮弹自尽。

　　考里马斯基电影里的人生，都很惨淡。有幽默，但也是深沉抑郁的，即便是高歌起舞的欢快场景，也让人感觉不到什么欢快。三十多年来，阿基·考里斯马基一直都在拍摄最凄凉的喜剧。

　　考里斯马基从1980年代开始拍电影，四次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提名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是当代北欧最具有国际声誉的导演。法国《电影手册》曾评价他是新世纪最有希望的导演，英格玛·伯格曼说他是“北欧最具大师潜质的导演”。他是一位极具风格化的电影作者，也是一个十足的怪人，一个随时可能自杀的酒鬼。

　　当被问到自己的电影与芬兰社会状况之间的关系时，考里斯马基只回答了一个词：“Directly”(直接地)。

　　不用充满希望，因为总是会破灭的

　　芬兰人年均收入30,900美元，生活愉悦度世界第五，看起来是个有钱又快乐的国度。但芬兰也是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三十五至四十四岁的自杀率有十万分之三十，是欧盟平均值的两倍。

　　考里斯马基描述芬兰人的性格是“忧郁”，“（我们）缺少阳光。医学已经证明，人类需要维他命D。但芬兰总是暗暗的，结果弄得大家心里也暗暗的。”

　　他自己也是“忧郁”的人，“有一天我也会自杀的，但不是现在”。

　　▲ 阿基·考里斯马基本人，看起来跟他电影里的角色并无二致

　　芬兰的失业率高达7.7％，不过和失业率动辄逼近10％的法国、德国相比，还不算严重，但芬兰人对失业的恐惧感最深。根据欧盟的一项调查，有13％的芬兰人强烈认为自己在六个月之内会失业，这个比例高过许多国家，是欧盟世界里最悲观的一群人。

　　考里斯马基的电影里，总是弥漫着这种恐惧和悲观。“现代芬兰三部曲”中，《浮云世事》的工人夫妇爱娜和凯瑞，因为产业外移带来的经济萧条而失去了工作；《没有过去的男人里》里，男主角一觉醒来，不仅头破血流，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依靠社会救济维生的流浪汉，更糟糕的是，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了；《薄暮之光》则是“三部曲中最悲伤的一部“，”毫无任何喜乐之光”，考里马斯基说。

　　▲ 考里斯马基的主角，通常被形容为“一条感情丰沛的狗”（《薄暮之光》）

　　《薄暮之光》里，主人公科因斯泰恩是一名夜间保安，也是考里马斯基电影里的典型人物：老实巴交，不怎么合群，当工友们坐在一起喝啤酒的时候，他只会点一杯伏特加，在角落独饮。但他也曾经对生活充满希望，他告诉自己常去的一家烤肉店的女店员，他要努力奋斗，开自己的公司。

　　他的确努力奋斗了，好不容易拿到一张中专文凭。他去银行贷款，结果被告知他是在白日作梦：银行只贷款给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他又被黑帮盯上，他们看准了他的无知和善良，派一个女人接近他，最后在他的酒里下了迷药，盗走了他负责看管的商店里的所有珠宝。这害得科因斯泰恩丢了工作、进了监狱。两年后出狱，他住在一间收容所里，找了一份在餐厅洗盘子的工作，但在被人揭发有犯罪前科之后，很快又被扫地出门。

　　这也是考里马斯基电影里的典型故事：生活从充满希望，到万念惧灰，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

　　自杀是严肃的，而且不容易成功

　　考里斯马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巴斯特·基顿和卓别林的片子中发现了欢乐，从此爱上了电影。他心目中完美的芬兰，存在于手机还没出现之前的时代，那是一个人们彼此分享啤酒与马铃薯、微笑与寂静，甚至是“爱”的国度。

　　在从事电影行业之前，为了维持生计，他频繁地更换工作，做过洗碗工、邮差等，对底层人物以及社会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有丰富的体验，所以他的作品也大多以这些人为主角。

　　▲ 饰演“火柴厂女工”的卡蒂·奥廷宁，几乎出现在考里斯马基的每一部电影里

　　他电影里的芬兰首都赫尔辛基，看起来冷冷清清，没什么人，甚至有时候还很荒凉。而生活在这里的底层人群，不得不面对一些比荒凉更悲惨的事，比如刚取出所有存款，就突然遭到抢劫（《升空号》）；比如乐队刚要巡演，成员却因为天气太冷而被冻死（《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还有刚准备开公司，合伙人就得了重病（《天堂孤影》）……考里斯马基总是用这些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厄运，来外化生活中的变故所造成的冲击。

　　在《我聘请了职业杀手》里，这被呈现得更加戏谑和荒唐。为公司勤勤恳恳工作了十五年的亨利，因为是外国人，最后被公司裁员。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朋友，现在连工作都丢掉了，绝望的他想到了自杀。他去五金店买来了绳索，但家里破败的天花板却无法承受他的重量；他又打开了煤气炉，想要中毒致死，结果街上传来了煤气公司破产的消息；无意中，他从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关于黑帮的消息，于是取出了所有的存款，想要聘请一个职业杀手，让他来杀掉自己。

　　▲ 死，原来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我聘请了职业杀手》）

　　在这部电影里，考里斯马基设置了一系列“严肃”的自杀行为，形成对悲惨的强烈反讽。这个不苟言笑的亨利显得那么笨拙，他越是一本正经，动作越是僵硬，我们就越想发笑。笑过之后，才发现导演在人物塑造上的这种冷酷的幽默，其实是融入了自己的“正义”在里面，“他们越是遭受别人的践踏，也就越反讽式地去应对这些状况；以这种方式他们能够超越那些折磨他们的人，也让观众看到，我们其实还有能力去嘲笑自己的悲惨”。

　　“了无希望的时候，也就没有理由厌世了”

　　考里斯马基擅用冷静克制的摄影、精炼的对白、单纯的人物塑造以及克制的表演，来达到他想要的极简风格。唯独在色彩的运用上，他丝毫不吝惜。本来是清冷的单人公寓，他喜欢用红色作为背景，那些无人光顾的餐厅，桌上都有五颜六色的鲜花，甚至在悲凉聚集的酒馆里，大片的亮黄色随处可见。这些高饱和度、明暗反差强烈的颜色，让我们在看到角色的孤独和无奈时，还能感受到他们内心所散发出的温度。

　　▲《薄暮之光》里，男主角住所的墙面被漆成鲜红色

　　电影中的那些角色，无论命运多么的悲惨，生活多么灰暗，都始终善良、无私、乐观，他们对朋友有义气，对爱人深情执着……这让电影充满悲伤的同时，又有那么一丝温暖。

　　事实上，考里斯马基本人变得越是阴郁，他的电影就拍得越柔和。就像他自己说的：“了无希望的时候，也就没有理由厌世了。”在英国《卫报》的一次采访中，他坦言：“我总是在我拍摄的过程中，慢慢开始喜欢我片中的人物。所以最后我总会送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或者至少给他们一点希望。”

　　《浮云世事》可以算他所有的电影里，结局最温馨的一部，主人公好歹是苦尽甘来了。爱娜和凯瑞是一对夫妻，爱娜是餐厅大堂领班，凯瑞是一名公交车司机。爱娜喜欢穿漂亮的裙子，凯瑞则会在回家的时候带上一朵玫瑰。但由于产业的变动，他们都失业了，银行派人搬走了他们贷款买的彩色电视，就像搬走了他们生活中的色彩。

　　爱娜给了中介公司一大笔钱，才找到了一份在小酒馆收银的工作，但这家店铺很快因逃税被查封。凯瑞也没那么幸运。他刚通过了一份长途车司机的面试，却在体检中查出了耳朵失灵的毛病，没法再干了。

　　走投无路的爱娜决定创业，开一间餐厅，但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担保人，他们的贷款申请被银行搁置了。情况最后出现了转机：爱娜遇见了之前在餐厅工作时的老板，两人一拍即合，由老板负责投资，爱娜夫妻担任餐厅的经理。

　　开业的那天，这家名叫“工作”的餐厅里坐满了前来用餐的工人。爱娜和凯瑞走到门口，望向上空。这是整部电影里最神圣光明的一刻。

　　▲ 镜头缓缓升起，似乎怀里的小狗还没意识到这份来之不易的光明（《浮云世事》）

　　就像他所喜爱的电影大师卓别林一样，考里斯马基也在尽力地从悲剧中，发现那些温暖和喜悦的闪光点。

　　虚无，又愤世嫉俗

　　阿基·考里斯马基年轻时就喜爱文学和电影，他报考了芬兰电影学院，却因“太愤世嫉俗”而被拒绝。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尊重习俗或法规的人，当他还是一个嬉皮士时，就常常因为行为不端被抓到警察局的牢房里过夜。

　　后来他和他的哥哥米卡·考里斯马基一起组建了一个小型电影制作公司。1980年代初期，他们包揽了芬兰五分之一的电影产量，以惊人的速度生产着他们的古怪作品。为了保持较低的开支，兄弟俩轮流担任编剧和导演，引领了“芬兰新电影”的浪潮。

　　在他们1981年拍摄的处女作《撒谎者》开头，扮演男主角的考里斯马基就说过：“生活不是意味着失望吗？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这个整天游手好闲，到处坑蒙拐骗的青年，最终的结局，也非常的“存在主义”，就像那部他看过无数遍的电影《法外之徒》（1964年让-吕克·戈达尔导演的电影，法国电影新浪潮代表作）里一样，被歹徒一枪打死在路边。

　　▲ 年轻的考里斯马基，早已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撒谎者》）

　　事实上，考里斯马基自己的生活，比他的电影还要阴郁。他的亲戚中有好几个人都自杀了，而他和曾经朝夕相处、一起拍电影的哥哥，至今已有 20 年没有说过话了。

　　或许是这个原因，考里斯马基常年酗酒，甚至有传言说他不喝酒就没办法执导电影。“那都是胡说，”他解释，自己在喝酒的时候，是没办法写剧本或者剪辑的，但是在拍摄的过程中，喝不喝酒就没什么区别了。

　　▲ 据说，导演可以从中午开始，一直喝到深夜

　　他电影里的人物也是如此，酒精是生活的必需品。在《浮云世事》里，酗酒、患有抑郁症的厨子，在举刀自杀前，要咕咚咕咚先干掉一瓶；《波西米亚生活》里，因为付不起房租被痛打一顿的剧作家，爬起来之后立马就去了酒馆。

　　但在过去的几年里，阿基又有了新的嗜好。他迷上了致幻蘑菇，喜欢去森林的蘑菇地里闲逛。他还表示，芬兰的蘑菇，是世界上最好的。他只吃自己摘的蘑菇，并且会用各种方法烹调它们。

　　他一生钟爱电影。但似乎，他对电影的爱有多深，他对当代电影的失望就有多深。在他的眼中，从1970 年代开始，就再没有诞生过一部大师级的作品。美国电影大师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如何？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愤怒的公牛》之后，斯科塞斯就沦为业余导演了”。那么2011年戛纳金棕榈得主泰伦斯·马立克呢？“他的第一部作品《恶土》还OK，之后的那些都是宗教垃圾。”

　　至于自己国家的电影状况，他直言芬兰是个小国家，如果没有政府支持，电影工业是无法维持的。芬兰每年生产大概十部剧情长片，品质有好有坏。事实上，他也并不太喜欢自己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