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浙东运河-搜狐

　　几年前，全国政协文史委将京杭大运河的保护和申遗工作，列为重大课题，组织了一大批专家、学者来到杭州、绍兴、宁波等地进行调研。经过认真科学考察，他们采纳了浙江大学陈桥驿教授等专家的重要建议，将中国大运河的南端，从杭州向南延伸至浙东运河上的绍兴与宁波，这真是一项十分科学和明智之举。中国大运河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人工大运河，工程之浩大，影响之深远，足可与万里长城相媲美，成为中华民族的骄傲。而浙东运河与京杭大运河紧紧相连，密不可分，其建造历史之悠远，两岸山水风光之优美，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之丰富多彩，堪称独步。且迄今为止依然保存完好，它之成为中国南北大运河之最南端是实至名归，理所当然的。喜讯传来，越中儿女无不欢欣鼓舞。忝为乡土文化工作者的一员，我更是高兴万分，喜不可言。

　　我从小生长在水乡水城的绍兴，在浙东运河之滨已度过八十多个春秋，览赏所得，见闸所及，对这条古老的运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曾忆中年时因参加会议或旅游之便，我也到过京杭大运河的浙西段、苏南段和苏北段，这几个河段应当说都是京杭大运河的繁华地段或精华地段，但与之相比，无论从哪个方面，浙东运河似均毫不逊色。自念读书不多，行路不远，对浙东运河又缺少深入的研究，但生于斯，长于斯，爱乡之心，人皆有之，浙东运河给我留下的美好记忆，始终萦念于怀，因而不揣简陋，在此略述一二。

图1 稽山镜水

　　首先是浙东运河的水运功能真是不凡。历史上的绍兴，曾是一片咸潮直薄，水患频仍的荒服之地。自从春秋战国时越王句践开凿了山阴故水道之后，通过生聚教训，发展生产，增强国力，终成霸业。是这条山阴故水道，养育了越地人民，演绎了越中文化。也正是这条山阴故水道后来成为浙东运河的最早组成部分，它与京杭大运河苏北段的起点—吴王夫差开凿的扬州邗沟一样，应属于同一时期，同一类型，实际上都是当年农田灌溉、战事运输的产物。越国之后，越地子民充分利用当地多水的有利条件，水上运输有了长足的发展。正如《越绝书》所云：“水行而山处，以舟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到了晋代永嘉年间会稽内史贺循疏凿郡城至西兴的这段运河时，当初虽只是“凿此以溉田”，由于其时会稽一地，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已是“今之会稽，昔之关中”。南北朝时，会稽山阴又是“海内剧邑”，其时，运河的水运功能已远远超过了灌溉功能。唐宋以后，浙东运河就更趋繁忙，舳舻相接，风帆如林。陆游在《嘉泰会稽志》上说“今天下巨镇，惟金陵与会稽耳”，经济与文化之繁荣，得益于水陆交通的发达，其理明矣！南宋状元王十朋在所撰《会稽风俗赋并序》中，对浙东运河有过一段精彩的描述：“堰限江河，津通漕输，航瓯舶闽，浮鄞达吴，浪桨风帆，千艘万舻”, 从此，官来商往，舟船辐辏，客货运输，昼夜不绝，成了一条通海达江的黄金水道了。即使在政治经济均不见佳绩的元代，据志书记载，每年单是从这条运河出远的漕粮即达数百万石之多，概见其运量之巨大。到了清代还在运河两岸设置了众多的水驿，从西兴至曹娥江边这短短的河段内，即设有西兴驿、钱清驿、柯桥驿、蓬莱驿、东关驿和曹娥驿，如此密集地设置驿站掌司水运，可见舟运繁忙之一斑。千百年来，浙东运河上这种繁忙景象一直延续至清末民初未有改变，即使到了民国十五年（1926）萧绍公路正式通车之初，依然如故。我还清楚地记得早年的萧绍公路上，货车寥寥无几，客车班次也不多，沙石公路上少见灰尘，冷冷清清，这是因为水运价格之低廉实非其他运力所能及。记得抗战以前从绍兴城至西兴，每张客车票是银币一元，而航船埠船则只需三至五角，省下一半以上的费用，足够一日之饮食所需。于是，大至粮食土产，小至日用百货，全由水运独包。至于绍兴众多的出门旅客，不论是赴京赶考，出外做官，去当师爷或远途经商，出外打工，所有出外谋生的人，无一不是乘坐航船埠船而离乡远行的。

图2春秋至西汉浙东运河示意图

　　浙东运河上短途运输之热闹繁忙尤具特色。绍兴是个鱼米之乡，人口稠密，大小村庄分布在运河两岸。为了解决交通问题，较大的村都有一艘埠船往来于城乡之间，从早到晚每日行驶在运河上的埠船航船多达数百艘，首尾相接，鱼贯而行，如同过江之鲫。童年时，我曾跟随母亲去外婆的老家孟家葑小住数月，那是一个离城三十余里的四面环水的村庄，从孟家葑到城里有多条水路可通，但埠船头脑自有他固定的航线。每天早上从村中心的湾头港出发，沿着村北的老大房，经过藕塘头而驶入运河，在樊江老岳庙前，船夫上岸拉纤，船速随之提高，上午10 时左右驶抵古城五云门。水以曲为美，路以曲为长，盖因运河之水道笔直如线，大大缩短了水路行程，这才是众多埠船取道运河的真正原因。运河上设有纤道，大小船只，往来如梭，拉纤的人都能自觉遵守大船让小船，重船让轻船这一规矩，后船若要超越前船，必须放低纤绳从内侧快步前行。河上你追我赶，欸乃之声不绝，吆喝之声充耳，成为一大景观。

　　图3 宋代浙东运河示意图

　　其次是浙东运河上自然风光之美，非比寻常。京杭大运河所经之处，大都是江南江北的平原地带，特别是其中的江苏段两岸，一望平畴，沃野千里。遗憾的是，坐在船上少能见到山水相依，湖光山色的景致，总感觉有些单调。浙东运河则不然，它虽亦系横贯于宁绍平原之上，但整条运河的南岸，会稽山脉、四明山脉绵亘于前，“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群山逶迤，层峦叠嶂，离河不远处的近山，片片青松翠竹，郁郁葱葱，真是青山绿水，倒映成趣，舟行画图，人在镜中。唐代大诗人李白从扬州出发，沿运河南下：“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他在《越中秋怀》一诗中盛赞：“越水绕碧山，周回数千里，乃是天镜中，分明画相似。”另一位诗人孟郊也赞赏越中山水“碧嶂几千绕，清源万余流”。浙东运河两岸的旖旎景色吸引了唐代的百余位诗人慕名来游，他们从西兴登舟，驶经运河，随着“运河穿城”而来到越州古城，然后溯剡溪而上，直至新昌天台。一路上饮酒赏景，诗兴大发，创作了数以千计脍炙人口的佳丽诗篇，唐诗之路之形成，浙东运河功不可没。明代诗人王稚登的名句“江东名郡古无双，处处青山照玉缸”生动地写出了这条山水长廊的美景。有的古人更将河旁秀丽的群山比作美女头上的发髻，如清代诗人厉鹗的诗句：“越山绝似西施髻，朵朵翠翘浮水来”，赞美之情，达于极致。再加上“沿山寺寺花树，枕水家家竹林”、“白玉长堤路，乌篷小画船”，还有那随处可见的各式石桥、渔舍、竹箔、菱荡、藕池点缀其间，如同一幅幅清丽的山水画卷，美不胜收。

图4 山阴故水道-浙东运河绍兴城古纤道段

　　有了青山还不足以尽显山川之美，必须要有绿水相映衬。自从宋代以后，鉴湖逐渐湮废，湖上的堤、塘、坝、堰、水门等亦随之而不存，鉴湖与浙东运河已经相互贯通，融合一体。会稽山区三十六源的清流激湍，源源注入运河，山泉与河水汇全，水源补给充沛，水体常年更换，一年四季保持了水质的清澈明净，甘洌澄洁。物华天宝，优良的水质有益于众多土特产的优质高产，驰誉中外的绍兴老酒即诞生于运河两岸，绍兴最大的酿酒作坊大多集中在北岸的东浦和南岸的阮社、湖塘一带。清澈的河水还滋润了两岸肥沃的农田，绍兴的两大粮食产区：金柯桥和银皋埠，全在运河边长。千年百代，浙东运河的灌溉功能，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随着历史的发展，公路、铁道先后进入宁绍平原，有趣的是它们之间紧紧相挨，比邻而居，在钱清至柯桥的河道上，出现了“咫尺天地，三道并行”的奇特壮观，这在他处是不易见到的。随着时代的不断进步，先进的交通工具改变了水陆运输的面貌。时至今日，河上的橹声桨影，点点白帆，渐渐离去，这一“今不如昔”的冷落景象，已成了客观存在的现实。但尽管如此，浙东运河的山水风光依旧，它的深厚的文化魅力，它的生态和环境效益，它与人和自然的和谐统一，以及它固有的水运潜力等是永存的。它仍然具有巨大的开发和利用价值，应是毋庸置疑的。

图5 运河白玉长堤

　　这样一条重要的运河，本应当在史册上大书一笔，可惜的是，迄今为止尚无一本专著问世。历代志书上虽有所记载，亦皆语焉不详，南宋《嘉泰会稽志》上仅仅记载了寥寥三十九字。这次邱志荣、陈鹏儿先生著述的《浙东运河史》，填补了历史的空白，这是很了不起的。邱志荣先生是一位学者型领导，他既是水利工作的实践者，又具较高的文化素养，本着崇高的敬业精神，深入实际，刻苦钻研，运河上的每一处遗址古迹，他都经过实地查勘，文献上的每笔记述，他都进行查对核实，且能潜心学问，勤于写作，认真落笔，一丝不苟。全书上下两卷，洋洋百万余言，资料丰富，内容详尽，分门别类，纤介不遗，文笔流畅，可读性强，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史料价值，不愧为一部足以传世的优秀地方文献。拜读之余，衷心敬佩。我相信，这本书的出版发行，对推动历史名城绍兴的经济与文化建设，特别是水利建设必将带来莫大的好处。同时还能引领广大人民对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视，进一步热爱自己的祖国和家乡，共同为做好浙东运河的保护和利用工作多献妙计良策，为建设物质富裕精神富有的现代化新浙江和新绍兴作出新的贡献。

陈惟于

壬辰仲夏写于胜利西路市府宿舍大院（本序作者为浙江省绍兴市政协原副主席）

　　注明：本文为《浙东运河史》序言，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