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线长,均线密,含着热泪做投机(上)

  

  来源:交易门

  作者:马赛客

  当沪铜跌到15000点时,张培风就觉得铜将迎来爆发行情。他决定卖掉上海市长宁区房子,加大自己的筹码去抄底。那是2002年夏天。

  房产的流动性跟期货市场没法比,等张培风拿到钱已经是2003年初,沪铜已经涨到17000多点。这一波快速上涨反倒动摇了张培风。他想,沪铜不至于就这么急匆匆地涨下去,等回调一轮再进场。观望中沪铜一路上涨,他改变主意,寻找高点伺机做空。

  张培风把户开在徐州新纪元期货公司。期货公司自营盘的负责人是老包,一个在当时的张培风看来水平很高的操盘手。2004年春天沪铜冲上30000点左右,老包开始看空,他们认为高点就是34000点。他总是说:“拍一手,拍一手。”

  10月下旬的一天,沪铜走出大阴线,横盘,继续下行。张培风说,那是典型的空头信号。他重仓做空,等待收割。

  决定卖房时张培风刚接触期货几个月。2002年4月从徐州出发,在南京转上海的差旅途中,张培风信步溜达,走进火车站旁边的南方证券营业部。里面三三两两地围着一些股民,还有一位老师在电脑边给人讲解K线技术分析,“MACD”、“KDJ”、5日均线、10日均线。对张培风来说,陌生又新奇。

  老师递给张培风一张名片,公司却是江苏期望期货。后来张培风知道,那是期货公司经纪人在证券公司拉客。江苏期望期货的前身是成立于1992年底的南京中期期货经纪有限公司,2005年9月停业。张培风当时刚从利洁时(Reckitt Benckiser)辞职。这家公司知名度很高的品牌有杜蕾斯、滴露、巧手等。张培风做全国贸易经理,年薪25万,但跟德国上司相处不愉快,不到一年就离开了。这一趟到上海,张培风本来是去联系销售培训业务。

  经纪人跟张培风解释期货和股票的区别:跟股票类似,但比股票好玩,赚钱比股票快。之后张培风掏出20万,请经纪人操盘。不到两个月这笔钱就亏掉近四成。

  一看风向不对,张培风跑到南京自己操盘。他租下一室一厅的房子,白天去期货公司交易,晚上回出租屋学习。能找到的资料,他一个字也不想错过。读到约翰•墨菲的《期货市场技术分析》时,张培风几乎捧着书睡觉,“晚上起来撒尿再翻几页”。这本书因为初版的蓝色封面被老一代期货人奉为“蓝皮书”,他把里面的指标搞得一清二楚。相比之下,国内作者写的交易投资类图书他就很鄙夷。“全是扯淡,从封面到封底都是吹自己如何牛X,对你的技术提高毫无意义。”张培风说。

  在期货公司混熟后,张培风才知道经纪人坑了自己很多佣金,重新开户。那时他做交易赚不到钱,原先的二十万被经纪人亏掉四成,剩下的他自己慢慢也亏掉了。不过他还是经常请客吃饭,包括那个经纪人。

  虽然不再工作,张培风经济条件还是不错。他在上海长宁区的房子是外销房(外销房是指可以出售给国内外企业、其他组织和个人的房源),租出去每个月租金六千多。他有数十万存款,偶尔给企业做销售培训,课程排得满时一天收入过万。他太太在江苏徐州做公务员,福利很好,单位还分房子。

  “怎么搞金融的还天天吃锅盖面?”张培风甚至有些怜悯他的经纪人。他请在期货公司认识的朋友到金鹰大酒店吃饭。“饭桌上一帮人听我讲,跟着附和。后来想想,他们应该都觉得我傻。”

  2003年“非典”后,张培风回到徐州,跟几个朋友入驻新纪元期货公司大户室,正式开始他的投机生涯。

  01

  回看沪铜那波大牛行情,空头的结局不难想象。不到两年时间沪铜从2万多点冲到85500点。做空第一天晚上,沪铜拉了一根大阳线。第二天高开低走,张培风没有离场。做空前他账户上原本有20多万保证金,他卖掉上海的房子凑足够多的子弹去抄底,拿到钱却一路做空,浮亏加仓。

  2004年10月29日,张培风持着空单勾在成都的Hot One酒吧勾兑美女,听说行情,人就蔫了。“那个铜天天涨,太恐怖了。”

  几天后平仓出来,他手里还剩十多万,心态完全坏掉了。”爆仓后人都傻了,心里空荡荡的,走路都发飘。”张培风说,他没有悲伤,也没处诉说。

  爆仓亏掉四十多万后张培风做过一阵套利。套利比较稳定,折合年化收益近30%,但这对爆亏的他来说有点远水不解近渴。一次饭局上张培风认识了华子。华子在大通证券追涨停,张培风认为他是国内最早用追涨停板战术的。“后来他做期货,亏得一塌糊涂。”

  饭局上华子说自己做橡胶短线,每天赚钱。于是张培风开始研究短线战法。他不看指标,全凭盘感,“每天赚,感觉特别好”。他重燃激情,卖掉太太在徐州的福利分房继续战斗。有段时间,张培风账户上40万资金,开个奥迪A6(朋友的车)在成都周边玩,每天挣一两万,挣完就花天酒地。

  张培风敲着小算盘,每天1%,每年可以翻8倍,每天2%,一年可以翻64倍。这不是一个精确的数据,但在他们的圈子里几乎成为口头禅。

  这么说,岂不是天下地上,尽入吾彀中?

  事情的真相是,张培风总是一路赚赚赚,咣当掉进一个大坑,循环往复。“很奇怪,每天上午赚,中午去吃五星级酒店,下午就赔。几乎天天如此。”张培风说。

  就这么温水煮青蛙,希望一点点覆灭。

  张培风亏光存款,两套房子的钱,他父母给他15万让他买房,也让他亏掉。张培风心烦意乱,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在跟太太租住的房子里,他把联想笔记本电脑摔得粉碎,他狂抽自己耳光,歇斯底里。

  张培风想象的期货交易,不是这副狼狈相。

  家里待不住了,张培风就跑去住酒店。五星级酒店住不起,就住太太单位的协议酒店,可以拿内部价。后来徐州张培风也待不下去了,只好跑出去旅行。他去过陕西、四川等地的很多小城:宁强、 略阳、安康、紫阳、雅安、广元、阆中、康定……

  交易继续做,钱继续亏。房子没得卖了,就借钱:找亲戚借,找家人借。

  张培风每次都选小城最好的酒店,那里多半有商务中心,可以联网交易。酒店解决不了上网,就去网吧。

  02

  那实在是一段乏善可陈的日子。在期货公司大户室,张培风要好的朋友都日子惨淡。老周、老韩、老王,他记得每一个人赚钱亏钱的表现。

  期货公司在徐州泛亚大厦租了一层楼,几间大户室外就是散户大厅。大户室布置简单,电脑桌,茶座,玻璃隔断。

  一旦隔壁传来“啪嗒啪嗒”摁圆珠笔的声音,夹杂着干咳,张培风就会悄声跟老王说:“嘘!老周又亏钱了。”他把”又“字念得很重。老王跟张培风一个大户室,他以前做电脑生意。期货公司老总是他的姑父。

  老韩烟瘾很大,赚钱的时候抽白沙烟,亏钱的时候抽红梅。大户室顶部没有封闭,相邻的大户室可以闻到隔壁的烟味。亏钱时老韩总是问老周:“老周啊,最近中央又出什么政策了吗?”

  老王喜欢唱歌,每次他唱“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张培风就搭话:“哟?老王赚钱了!”

  “嘿嘿,弄了点儿,弄了点儿。”老王不好意思地说。“五彩云霞空中飘”出自邓玉华的《情深谊长》,是周恩来导演的大型舞蹈史诗片《东方红》的插曲。

  只要听到老王唱《绣红旗》,张培风就知道,老王亏钱了。“线儿长,针儿密。含着热泪绣红旗”,张培风眯着眼睛打着拍子模仿,他说唱到这里老王总会“叭叭”猛抽两口烟,“绣呀绣红旗。”《绣红旗》出自空政歌剧团的歌剧作品《江姐》。

  “老王,晚上上哪儿去啊?”张培风问。“走——,敦——煌!”敦煌是洗桑拿的地方。在徐州这样的城市,那就是声色犬马的去处。张培风说,还有一个地方叫“同仁居”,地方更大,更现代,服务更全面。老周喜欢去同仁居,老王喜欢去敦煌。

  期货公司年终客户联欢会上,张培风把《绣红旗》的词改成:“K线长,均线密。含着热泪做投机,做呀做投机。往日砍仓不眨眼,今日里心跳分外急。”

  不管赚钱亏钱,生活总要继续,几个朋友抱团,苦中作乐。酒店吃喝、洗浴中心消遣,帮他们扛过那段寡淡的日子。他们在那里联络感情,排解压力。

  据张培风说,几个一起做期货的人,老韩进了监狱;老王基本上不再碰期货,做股票去了,但在2015年的大牛市中他重启杠杆,1000多万分成最后化为泡影。老周现居徐州,2004年沪铝爆仓后一直做股票,这两年跟朋友合伙在徐州和宁波做私募基金。

  今年6月,我在成都见到老周。他比张培风小一岁,2003年到2009年期间他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一起,无话不谈。

  2011年9月老周跟张培风在丽江

  老周网名一阳指,曾创办过理财网站“一阳指理财网”。他是部队家庭出身,18岁参军,36岁自主择业退役时是一名空军团级军官。他在沈阳军区做过多年情报工作,后转到徐州某部后勤做生产经营,赚钱,兼顾工作掩护。“情报工作很多岗位,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爽,像007一样。有可能你正好被安排在一个小山沟里,常年监听。”

  老周补充了张培风在大户室的表现:“他个性鲜明,急躁时抓耳挠腮,捶胸顿足,面红耳赤,嗓门特别大。”张培风喜欢唱歌,交易顺利的时候,他在交易室就唱起来了。他还喜欢讲段子,模仿影视剧的对白。

  谈到洗浴中心的排遣,老周说:“这个行业压力非常大,持续亏钱,苦闷。跟家人在一起是没法解压的。你不能把事实告诉家人,他们会跟着你一起恐惧、抑郁。你也不能跟家人发火,只能是我们在一起乐乐,释放压力。”他们挣钱了要庆祝一下,亏钱了要鼓励一下,住不起五星,就住四星、三星。洗洗脚,吃吃饭,喝喝酒。

  老周原本只做股票,他接触期货的时间比张培风略早。在老周的记忆中,做期货的经历都比较灰暗。他们炒短线,看过各种各样的书,研究过形形色色的战术。小资金尝试新方法时,他们总是赚钱,一旦加重仓位,最终都是一次次亏掉。

  “那种执着,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哪来的尽头。”老周说。

  03

  为什么在期货市场屡屡折戟沉沙却沉醉不知归路?

  自信。这是老周的解读。当然,他也承认,他们赌性都重。

  “说句吹牛的话,我们在各自领域,在同龄人里都算是比较优秀的。这造成我们盲目自信。在期货行业,过分自信并没有好处,它会使你不服输,硬抗,和趋势去对抗。因为你过度自信,所以你会重仓。期货杠杆非常高,纷纭变幻。如果你始终高杠杆去做,挣一个亿十个亿,最终还会是穷光蛋,某一天的事,不会太久。”老周说。他把高杠杆比作毒药,而张培风称杠杆为上帝的拐杖——一般人不要玩。

  重仓的另一个局限,就是他们始终只能短线搏击。再流畅的趋势,都可能在短时间内剧烈震荡,一旦方向看错,重仓必然出局。老周说,在他跟张培风一起做期货那两年,他们老是逆市押顶,赚下跌的钱。“有时候做进去下跌一点,忽然封上涨停板,慌着去平仓,平不掉,第二天再砍掉。”

  重仓和逆市操作,正是张培风做沪铜最深刻的教训。他总是觉得钱躺在账户里,交易没有用上——轻仓,浪费了;他逆市,没有选择做大概率的事。短线交易是想做大概率的事,追求高胜率,而重仓依旧。“高胜率没问题,但是一定要解决,如果错了怎么办的问题。”

  自信就不必说,十五年后旧事重弹,张培风解释到南京租房做期货,只是因为自认为会比经纪人做得更好。这位经纪人喜欢把T恤束到腰里,说话都是很肯定的语气,经济指标、技术指标分析透彻,还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但张培风觉得他讲的东西,从交易的角度看一文不值。

  2004年4月,老周做多沪铝。“那天沪铝低开,横了一下,很快就打到跌停板。当时远期合约没有封死跌停,可以锁仓。我就想赌一把,满仓干进去,就再没出来。”老周回忆道。2004年3、4月份,国家有关控制固定资产投资过热的宏观调控政策陆续出台,钢铁、水泥、电解铝等行业均受影响。在期货市场,沪铝持仓大幅缩减,价格急跌,最大回撤超过60%。几天时间,老周亏掉七八十万,平仓出来只剩6000块钱。他发誓再也不碰期货。几个月后,张培风在沪铜上遭遇滑铁卢。

  沪铜交易爆仓后张培风接触到杰克•施瓦格的“市场怪杰”系列图书,才一下看到黎明,有了盼头。在那之前,张培风一直都对期货交易充满怀疑,因为他没有看到身边谁做期货赚过钱。之后他做套利,嫌挣钱太慢。这才有短线交易的不断掉坑,卖房,举债。

  2005年10月10日,张培风的太太和孩子给他过生日,说一家人去吃一顿必胜客。那时候张培风已经没钱做交易,但还是每天待在工作室。接到太太电话,张培风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兜,他身上只剩200元钱。他打电话给老王,如果钱不够,要老王过去救急。

  从工作室走去必胜客的路上,张培风心里止不住的悲凉。

  在接触期货之前,张培风的职业生涯丰富多彩,收入不俗。到2005年,张培风好几个前同事,包括以前职级不如自己高的,已经年薪五六十万甚至上百万。他们偶尔还会推荐一些工作机会给张培风。最近的一个工作信息是东南亚一家公司招中国片区销售总监,年薪六十万。他一位跳槽某可乐品牌罐装厂的同事给他一个工作机会,也是年薪三四十万。

  要不,再重新找份工作吧?张培风问自己。

  10月的徐州,天气微凉。彭城广场行人杂沓,张培风坐在广场边的路牙石上,决定抛硬币做个了断。他人生很多次选择都靠抛硬币来做。“我是天秤座,我在决策的过程中,懒得纠结,就让上天决定。”张培风说。

  他不记得设定的规则是什么,只记得抛第一次:做。

  “要不三局两胜吧。”张培风想。骨子里他已经不想做了,但三年多时间,他已经搭进去所有存款、房产,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

  第二次抛完,还是要做。“当时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张培风回忆说,“这不是要绝我吗?”

  这个傍晚,37岁的张培风在徐州市彭城失声痛哭。人生选择常常吊诡,让人手足无措。在2002年以前,让他预演一万种人生路径,也不会有炒期货这一条。

  定论已下,张培风抛了第三次,还是继续做。他长长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去见太太和女儿。那天晚上,他们吃了150多元,剩下几十块钱,搭车回家。他第二天要去当地的建设银行做销售培训,那是他最靠谱的现金流。

  生日后第三天,张培风无所事事,也无处可去,还是决定去工作室。不曾想刚迈进工作室不久,他就接到张波(化名)的电话:“小张,你他妈的,老子他妈昨天找你找烦了!”

(下集分享会在下周与大家见面)

  本文转自交易门(IDTradingmen),作者马赛客。交易门聚焦中国金融交易生态圈,专注报道业界个体的职业生涯和人生故事,已出版《快钱游戏》(机械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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