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庄的六月，风里有着青草和绿叶的气息，一场午后的雨过后，池塘里的青蛙就开始了歌唱，唱的还是那首无人填词的老歌。夏天深了以后，绿叶的绿也深了，零零散散的花朵就藏在了叶子深处，好像村庄里就再也没有了花朵。
村里人说，想要看花，就得去绒花镇上。
黄昏的时候，藤蔓正在往下滴着水珠，除了远处青蛙的聒噪，还有蚊子在耳边的闷哼。父亲和我各自坐在门槛的一边。父亲怀里抱着一个琵琶，弹着不成曲的调。我面前放着一个军绿色书包。一只狗坐在我们中间发呆。
“学校说倒闭就倒闭了？”父亲问。
“说倒闭就倒闭了。”
“瞎球弄！”父亲的脚抖了抖，站在他脚上的一只小鸡扑棱着翅膀飞开。
“谁？学校还是我？“
“都一样。我这望子成龙呢，可倒好，他们给我教成了老鼠。“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父亲瞪了我一眼，琵琶声里变得一阵急促。
狗转头看了父亲一眼，“旺”了一声。一只羊在院子里昂首阔步，听到愤怒的曲调，掉头跑开。
八仙桌上的黑白电视里，主持人正在播报着一份政府声明，语气中充满了时刻要杀敌报国的冲动：
“5月7日午夜，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使用了三枚导弹从不同角度袭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大使馆，造成使馆严重毁坏。迄今为止，已有两人死亡、两人失踪、二十余人受伤。
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南斯拉夫四十多天的狂轰滥炸已经造成无辜平民大量伤亡，现在又居然轰炸中国大使馆，北约的这一行径是对中国主权的粗暴侵犯，也是对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和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的肆意践踏，这在外交史上是罕见的。”
”南斯拉夫在哪？“父亲看了我一眼，然后问。
“和美国离的近吧？要不美国人能用导弹导住？“我无奈地说。
”看看，看看，平常让你多读书，就是不愿意。南斯拉夫和苏联离得近！“
父亲鄙视地看了我一眼。
“苏联都解体了。“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解体了？身体上解体了，魂儿还在。 ”父亲说。
“爸，我们学校也解体了，我魂丢了……我不读了。”
我努力之下，说出这句话。
“你说啥？“父亲大手一挥琴弦，砰砰声不绝，转头瞪着我。
“我不读了，读书没用，像你看了一辈子书，到老还在这弹着穷酸琵琶，有啥用？”
“这是艺术，就是因为看了几本书，我才在这弹琵琶，才没有像你二大爷那样在那弹烟灰。”
父亲喂的一只母鸡安详地走过来，“咔咔”带响的走势，也是像有文化的样子。
“学校倒闭，我没地儿去了，就在家跟着您弹琵琶得了。”我转头看着围墙外的一株桐树，对父亲说。
“你能听懂琵琶我就烧高香了，每天都摆弄你那个破录音机，听的歌曲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不爱我我不爱你的，赶明一把火把你那一箱子磁带给你烧了，我焚书坑磁带。”
父亲斜剌剌吐出一口气，恨恨不已。
“你敢烧我的吉他，我就敢砸你的琵琶。“我立刻以牙还牙。
“你敢砸我的琵琶，我就敢砸你。“父亲以血还血。
”咱们都是搞音乐的，相煎何太急，你弹琵琶，我听流行歌曲，为什么你总是看不起我呢？“我说。
“我这是大雅，你那是大俗。“父亲耀武扬威地挥了挥琵琶，挑衅式的弹奏了几个不成曲的调调。
”大俗即大雅，雅俗共赏的成语，你不是读过书吗？应该听说过。“我说。
“你认识那三瓜两枣还不是老子教你的？老子当年没考上，就是因为被人顶了，我让你读书，就是想让你给老子有光复高考的一天。”
”那是你的梦，又不是我的。反正，我是不读书了，学校倒闭了，没地儿去了，我以后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也别想管我，我也不管你。“
“你爷爷要是活着，早大皮带抡起来了。他最希望他的后代能争口气，出个文化人。”
“又是我爷爷，我都没见过他。”
“我还没见过他呢。你小子给乖乖读书去。早就料到你会给我来这么一手，又不是天下的学校都倒闭了。明天你小子就给我滚回绒花镇高中去。”
父亲的琵琶声开始变得平缓。
“绒花镇中学？你别吓我，我听说那是一个比我们学校还监狱的地方，我听说去那里的学生生死不如，您还是打一个110，把我直接送到少管所去吧，在那更舒坦……”我反驳说。
“管理的严，升学率就高，人家县城的学生还回来上呢。你心乱，到哪里都乱。心不乱，到哪里都不乱。”
“可……”
“这件事，我是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
“我的事情你什么时候问过？天天死要面子，什么都靠我自己，这一会你倒是硬气了。”我很不服气。
“什么都靠你自己？就你从你娘胎里爬出来这件事，不靠我种地，哪有你这苗？”
我收拾好书包，愤愤然地向屋里走去，走之前丢下句：“除了你在我娘身上快活那一下子，你还真的没有其它吹嘘的资本。“
“你这小兔崽子说的什么狗屁话，就那一下子，我就有了你了，老子就这么有尿性！怎么了？”
身后琵琶声声势渐缓。大约没有听众的缘故。
屋里面的电视上，广播员继续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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