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在成为平凡的大人前》
▬【小说剧场】▬
我所懂得的燃烧与浪漫
文/自由鸟
04
没想到初三功课竟然会变得这么繁忙，初一初二还在放羊打瞌睡的各科老师仿佛一夜之间全清醒过来，咬牙切齿丧心病狂地给我们加作业、出考题。唉，你们早干吗去了呢？不会把工作量匀一匀吗？真是一点时间管理都不懂，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我去七叶草书店的频率大大降低，每周能有一次见到六哥就不错了。感觉得到六哥挺失落的，每次见到我就两眼放光，我不得不告辞回家时他差点就眼泪汪汪。同为初三毕业党，他们功课抓得一点都不紧啊，这么好的学校上哪里去找？我好几次都快要忍不住问他念哪个学校了，但转念一想这样的话神秘感就荡然无存，能在烦不胜烦的繁重学业之余扮演一小会儿酷酷的小七，实属不易，怎能让恶俗的现实来侵蚀我们的理想空间呢。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
时间飞速进入11月，天气越来越冷，街头充满一种万物萧瑟的感觉。
11月25日是星期五，为了抢占下午最后一节自修课的临时加课时间，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在全班四十多双眼睛的瞪视下不知羞耻地打起来，最后还是数学老师赢了，语文老师满脸血痕歪着脑袋退出教室。数学老师这个女人十根手指甲长长的，好像修炼过九阴白骨爪，能战胜她的大概只有岳不群岳校长绵里藏针、笑而不露的葵花神功了。数学梅超风对着我们大发淫威，布置了一大堆习题，下课铃响起后教室里哀鸿遍野。我来不及去听他们鬼哭狼嚎，背上书包冲出教室，已经一周没去七叶草了，下周要中考测验，更加没时间，今天无论如何要去看一下六哥在不在。
六哥在。我一进书店，远远看到他站在漫画区的书架前对着店门口翘首相望，好像一直就在等我来。
“怎样怎样？今天练习什么？密闭瓶子里取药粉还是手掌读书？瓶子我都带来了。”我笑容满面地走过去，拜梅超风所赐，时间紧迫，连寒暄都省略了。
六哥拉着我在书架前坐下：“我有东西给你。”他拽过身后的书包，拉开拉链取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平板状东西，微笑着递给我：“生日快乐。”
我惊讶得不得了，再过两天，星期天就是我生日，妈妈有说要全家吃红烧排骨面，班里同学也有提前送小礼物给我的，但真没想到六哥会记得我的生日，况且一个月前他生日时我可完全没想起来，不要说礼物了，连句祝福的话都没奉上啊。尽管惭愧，我还是很欣喜地接过礼物来：“是什么啊？”
拆开一看，我瞪大了眼睛，竟然是天野喜孝的彩页画集《魔天》，而且还是连七叶草也没可能出售的日文原版！纸张手感爽滑，印刷精美绝伦，绝不是盗版可以比拟的。天野喜孝不是故事漫画家而是天才插画师，他风格鲜明、独成流派，笔下的人物都有着狭长阴郁的眼，造型飘逸多变。他把欧洲浓墨重彩的教堂油画风同华美妖娆的东洋动漫风完美结合，曾受邀给日本著名CG动画游戏《最终幻想》做人物设定。这本彩页集的定价可是四千八百日元，折换人民币就是三百块，对我们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这份生日大礼实在太重了，和我一样经常饿肚子的六哥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我用超能力从东京远距离传送过来的。”六哥看看我合不拢的嘴，微笑着说。
这怎么可能。不是不相信六哥的能力。但是用意念移动物体受空间距离和物体质量的限制，东京到上海可要一千几百千米，这本彩页集的重量又超过一公斤，那要耗费多大的能量啊。打个比方来说，这至少要白银圣斗士级别的超能力者才能做到，而六哥和我目前都还在往青铜圣斗士级别去的半路上苦修呢，当然他段数比我高一些。或许是他辛苦攒钱买的，或许是国外的亲戚送给他的，总之不管从哪里得来的，一定很不容易，他自己不留着，而是拿来送给我，这份情义可了不得。明年他过生日时我一定也要好好送一份走心的礼物才行。心里郑重其事地想着，嘴上说：“太棒啦！下次用超能力传送大友克洋的彩页集来吧。”
六哥想了想，笑道：“等能量积聚，机缘巧合。”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喜欢得不得了，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翻着，险些忘记回家时间。天色实在晚了，再不回家就要被罚刷碗。临走前我们轮流去厕所，剩下一个人看着包。六哥去上洗手间的间隙里，我的目光扫过从他书包里滑落出来的课本，赫然发现那是本初二的语文书。我有些惊异，随后看到旁边的练习本封面上写着“东城中学”“初二（2）班”“徐大江”。
“啊哈，你小子骗我，你明明才上初二，比我小一年，你得叫我七姐。”等他回来时，我老实不客气地指着他笑，又补充道，“我没翻你书包，拉链没拉，东西滑出来刚好看到。快，叫七姐。”
他愣了愣，一边俯身收拾地上的课本练习册，一边淡淡地说：“我没骗你，我的确比你大，只是我留级了。”
我对留级生并没有成见，但我以前也确实没同留级生交过朋友。礼尚往来，既然知道了他的真实姓名和学校班级，也得把自己交代一下，我搔搔头道：“我叫孙小跳。”
但六哥似乎情绪不太好。一路走出书店的时候他对我说：“成绩不代表一切，学校考试看成绩，人生却没有标准答案。有自信的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没自信的人怎么做都是错误的。”然后一直到分手告别他都没再说话。
05
期中考试结束后我接连几天去七叶草书店看漫画，也是为了见六哥，然而却一直没有遇到他，之后的两周也三次扑空。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六哥送给我这么好的生日礼物，我却很脑残地拆穿了他的真实身份，还逼得他说出自己是留级生的事实，一定令他很没面子。想到这些让我都想揍自己一顿。可是学业越来越紧张，一时间又找不到六哥道歉，我只能先应付老师和考试再说。
一眨眼元旦新年，迎来1995年。1月的上海天寒地冻，我脑浆大概也被冻住了，看考题就像在看鬼画符，好想在月圆之夜变身赛亚大金刚把学校踩平。期末考试前三天，阴雨天，老师又延迟放学，我和小静走出学校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肚子饿得要死，小静提议去吃碗小馄饨，她请客，我就乖乖跟着走了。
路过清州路时发现有人在街边口角，看身形都是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初中男生，但不是我们学校的。四五个人似乎是一帮，辱骂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一个人，骂的话脏字连篇，间或还动手推搡几下。我忽然发现被欺负的那个人看起来很像六哥，心里一紧，举步朝那个方向走去。身边的小静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你干什么？不良少年吵架不要凑过去看啊。”此时听到有人在骂：“徐大江，你妈……你爸……”名字叫得清清楚楚，具体什么听不清，必定是污言秽语，不听也罢，听到也只怕污了耳朵，但我已确信那人是六哥无疑。
“喂！你们那么多人欺负一个，要不要脸！快滚——”我一边挣脱小静死拽着我的手，一边大喝着朝他们走去。赵小妈完全傻了眼。在学校里我虽是怪咖，但素来与世无争，很少动怒，而此刻的我满脸通红、气血喷涌，简直是小宇宙瞬间爆燃。热血少年漫画里总有这样的情节：原本力量远远不及敌手的主人公，在发现同伴被敌人杀害后立刻战斗力破表，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而同伴也通过各种方法满血复活，继续并肩作战。此时此地我被孙悟空、浦饭幽助、星矢、空条承太郎一起附体，不顾一切地朝那帮小子冲去。
然而还没等我冲到他们跟前，就听到“砰”的一声闷响，随后是一个男孩的惨叫。只见六哥手里握着地上捡来的一块碎砖，砖上染着血。一个欺负他的小子抱着开了花的脑袋，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六哥，其余人也都目瞪口呆。愣了两秒钟之后，他们再度发起狠来，边破口大骂边试图打倒六哥，毕竟他们人多势众。但他们可没料到六哥这方还有我这个斜刺里杀出来的援军。我一脚踢中一个家伙的小腿，又一巴掌扇中一个小子的后背，我是通关手，扇人可不是一般地疼。
小静在身后尖叫，她没撒腿逃跑已算够义气了。
混乱中六哥手里还是牢牢抓着那块染血的砖，扑向那个被他打破头的惨货，一边拍一边喊：“不许说我妈！不许提我爸！”架势实在吓人，连命都豁出去了似的。那帮人感觉不对，无心恋战，叫嚷着：“憨卵疯掉了！”架着那个血流满面的惨货向街尾逃离。只剩下满身尘土和血痕跌倒在地的六哥，衣服都扯得不成样子，眼睛也肿了，还流着鼻血。
过了良久，六哥艰难地站起身来，手里还提着那块作为凶器的砖。我很担心又有些害怕，慢慢朝他走去，轻声道：“六哥……”他双目空洞无物，仿佛看不见我般径直从旁边擦身而过，摇摇晃晃地走向街的另一头，直至在我视线中消失。
乌云密布，天色完全黑了。
后来我再也没在七叶草里见到过他。
06
1995年4月，春光四泄，申城街头开遍玉兰花和樱花，团团粉粉煞是好看。当然初三毕业党是没工夫欣赏的，走在路上看花很容易被车撞，坐在课桌或书桌前遥望花会横遭老师怒骂或挨家长一记头塌。
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六哥。而本该埋头题海挥臂拼搏的小静，却在一个周日跑来我家，很八卦地告诉我关于六哥的事。
“那个徐大江啊，去年留级了。我邻居家一个小孩就和他一所学校，原本还是同班同学，情况再清楚不过了。东城中学本来就是菜场中学，学生成绩差、素质不高，这样他还留级，可见脑子有多不灵光。”
听她这样说，我阴沉着脸，很不开心，但小静真不会看脸色，自顾自说下去。
“就像我早和你说的，那个徐大江是个怪人，在学校里都没什么朋友，性格很孤僻，成天胡思乱想、神神鬼鬼的，同学也不太愿意和他玩。”
我朝赵小妈翻了个白眼：“你是在说我吗？”
小静看看我，伸出手在我脑门上扣了个响亮的爆栗，疼得要死：“你不要自甘堕落，你还是有救的，幸亏有我。”看我没打算还手，她接着说下去：“去年11月，那个徐大江偷了同学的东西，追查出来后被失主打了一顿，可能就是那天我们遇到的围攻他的同一帮人。”
“去年11月？偷东西？什么东西？”我心惊肉跳，感觉很不妙。
“据说是一本书，一本人家亲戚从日本带回来送给失主的漫画彩页集，价钱还挺贵的。臭屁想要显摆嘛，就把书带到学校里来了，没承想当天就被偷了。排查了一个多星期，怀疑是徐大江干的，但他始终不承认，也没找到那本书。”
我的目光移向小静背后的书橱，那本日本原版的天野喜孝的《魔天》就静静地竖在那里。
心里翻江倒海。我同所有人一样，本能地厌恶鄙视小偷，偷书贼也是偷，卑劣而低下。六哥……不，徐大江干吗要去偷一本书送我当生日礼物？还说是用超能力从东京传送过来的。我再也不想碰那本《魔天》了。
“失主找不到书，就一直打他？”我黯然问，声音十分嘶哑。
“隔三岔五地找碴儿吧。反正去年11月底排查后严重怀疑时，他们就打过他一顿来逼供，挺多伤的，走路也一瘸一拐。”
所以他一直都没去七叶草，那段时间我都没等到他，我心里酸涩地想。忽然又联想起以前在他小腹部看到的瘀青，那可是远在偷《魔天》之前了，还记得当时他说是“一种比鬼还讨厌的力量弄的”“本来没有，睡一觉起来就有了”。
“他是不是时常偷别人东西啊？”我难过地问。
小静摇摇头：“那倒没有，至少他们班里丢东西还是头一次，而且当时同那本漫画书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钱包，里面有两百多块钱，钱都在，就书没有了。大家都知道徐大江对漫画挺狂热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做这种蠢事。被偷书的家伙不是善茬，铆准了徐大江就老找他麻烦，骂骂他，欺负欺负他，动手是不太动的，因为没有证据，且已经打过一顿了，闹到家长老师那里也讨不到便宜。”
“那我们上次见到他们……”
“那帮人其实也挺意外的，以前他们骂几句、推几把，徐大江都不怎么反抗。那天为首的一个家伙似乎是听闻了徐大江家里什么事，言语间牵扯出他爸妈来，徐大江这才发了狠，居然捡砖头把他脑袋都砸破了。”小静摇摇头说，“我听邻居的小孩说，后来被打破头的男孩家长闹到学校，又要徐家赔偿，还提出一个很可怕的数字，总之搞得一片混乱，最后也不知道赔钱了没有。你看看，我眼光多准，幸亏我叫你不要和他玩吧……”
她唠唠叨叨地自我表功，我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周遭一切都离我好遥远，我内心的小宇宙微弱得快要熄灭了。
2017年《最小说》
选题书第三辑——
《在成为平凡的大人前》
漫画店、CD店、公共浴室、录像厅、老冰室……
那些曾经熟悉如今已然消失的地方
那些风靡当年却逐渐没落的事与物
那些独属于某个年代被珍藏的记忆
却都留下了
关于少年们的
爱情/理想/自我/热血/渴望/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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