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跃下了路面,顺着斜斜向上延展的一串坎坡朝号房走,转过一间号房的土墙拐角,扑面一道白光直射他的双眼。光影里有个声音调侃说:“409,夜班加完,累得够呛吧?嘿嘿。”
他本能地抬起手臂挡在眼前,低头看见两根织针一样细细的大腿,并不吱声。
“好啦,回号啦,一会儿就该出工了。”“骚公鸡”说着,把一支长长的手电筒从他脸上移开,在拘押他的那间号房门上晃了晃。门是虚掩着的。
他顺着手电光指引,推开号房的铁门扇,稍一猫腰溜进去。
刚跨进号房,便感到土屋内有些异样。一股腥馊的恶臭迎面扑来,脚下有些湿滑,像踩在一摊黏糊糊的呕吐物上,一个趔趄摔在一堆破棉片上,顿时感到靠近一盆火炭一样灼热,手背触到棉布片上方硕大的头颅,发现火炭的热源正是从那头颅上发出来,捂在面布片下的一滩软肉似乎也在不停地抽搐。
他意识到,这个老者危险了。迅疾爬起冲向屋外,看着“骚公鸡”转身渐渐离去的背影脱口叫道:“曹管教,哎,管教,请稍等!”
“骚公鸡”听到身后叫唤,止住脚步回过身来,有些不耐地问:“咋啦?”见他一时没答,接着说:“要烧得慌,到坡底水塘拿凉水浇去,别不自在!”
他未急着作答,脚下紧赶两步至“骚公鸡”近前:“呃,高,呶,屋里那老头像是病了。”他迟疑说。
“是吗?进去看看。”
进了土屋,“骚公鸡”用手电筒四处照看,便见令人恶心的呕吐物伴随散乱的面馍碎屑撒了一地,三五只老鼠依在破棉片边,一见亮光,倏地消失不见了。“骚公鸡”捏着鼻子,用手电照射缩在角落里的头颅说:“掰开他眼睛看看。”
他蹲身靠近那枚头颅,双手将老者眼睑上下拉开,眼眶里,黑眼球不见了,只见浑浊的白眼仁上布满血丝,像死鱼眼睛一般吓人。
“骚公鸡”盯着掰开的眼睛看了两秒,说:“看来不行了,由他去吧。”说完转身要走。
“不,我们得救他!”
“怎么救?实话告诉你,上面已经研究定了,不做抢救。这样也好,早走早解脱。”
“人还没落气,怎能见死不救!”他抗议说。
“得,招呼好你自己吧,不该管的别管。”
“不行!”他激愤地说:“我不能看着他死在眼前,你不管,我去把史焕珠叫回来。”说完向门外冲去。
冲到门边,被“骚公鸡”伸手一把拉住:“行啊,长脾气啦,别忘了你的身份。”
“什么身份也得救人!”他几乎吼道。
“好,好,409,算你有种。你等着,我去找个推车来。”
“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嗞,”“骚公鸡”鼻孔发出一丝冷笑摇摇头,似乎很无奈地说:“依你,走。”
俩人从做劳役的石场找了一辆铁皮手推车,向回走的时候,天色已渐渐放亮,黎明前的劳役场仍然显得寂静,整个山坳蜿蜒回环,像躺在草甸沉睡的巨蟒... ...
再次回到号房,他把手推车放在门外进了屋,“骚公鸡”抬了老者的头颅,他双手抄进破棉片下将老者瘫软的下肢抬起,立即被一股恶臭熏得恶心上涌,强忍住恶心,两人费劲地把老者弄到了手推车里,依然由他推了,顺着“骚公鸡”指引,向整肃所附设的病患诊治处走去。
整肃所管理部门,设在离囚犯号房约600米的半山腰里,由数十间两层楼房组成一个四合院,院内设置了分理各项整肃训诫工作的职能部门。负责整肃所管理工作人员和囚犯们的医疗保健卫生工作的病患诊治处,也设在院内。
到了诊治所门前,“骚公鸡”让他扶住推车在外面等,自己却进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儿,“骚公鸡”带了个诊所内的工作人员出来,对他说:“行啦,把他交给我们,你直接去劳役场,待会儿要点名了。”
他犹豫着有些担忧,“骚公鸡”看出他的心思,说:“放心吧,既然答应你把他弄来,我们会处理好的。你是受训教人员要守纪律。”
他估摸着时间已经不早了,加快脚步向山坳里的采石场赶。赶到时,正碰上管教们开始点名... ...
他仍旧坐在昨日坐过的石墩上,机械地敲打石子,脑海里却乱七八糟地回味着昨夜发生的那场荒诞的艳遇。过于亢奋纠结的肉体搏击,透支了他的体力,大脑因供养不足而虚脱,引发浮云一般荡来荡去的无数幻像,推叠、拉伸、延展。恍似坐在坡底深塘曲岸边垂吊,钓上来形形色色的梦,一个比一个更荒诞。脑袋像堆满了思绪废料的旧仓库,刨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物件,使他对自己感到厌倦,被思绪弄得颓唐。但是,在这些杂乱无序的幻像背景上,那个神秘诡异的老者,总是从思绪的漩流中不时翻卷上来,牵动他最专注的好奇、最焦灼的担忧。
从进入整肃所的那一刻,围绕老者的种种流言和传闻,像有意专门为他设置的连环灯谜,勾引他的好奇心去拆解。但,要命的是,灯谜尚未破解,老者却似乎有些挺不过去了。毫无疑问,扛在不堪重负,早已千疮百孔的一堆瘫软肉体上的那枚硕大的头颅,才是那高贵生命存在的全部价值。难道仅仅因为错误地架在一部腐朽的机器上,便使思想的巨大光华淹没——历史进程中,该有多少决定命运的有趣的思想,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永久地成为了谜团——他为老者的生命感到忧虑。
临近午休时分,劳役场上的紧张氛围有些和缓,囚犯们显得疲惫和懈怠,管教对于他们这群轻微过失的人犯也不怎么严厉,都躲到别的地方偷闲去了。
他困倦地眸斜了眼,瞥见昨天那个孩子和范剑正悄悄聚了一群人犯,围成一团,商议什么,眼神显得兴奋诡异,听范剑细声地讲着。因为隔了一段距离,听不清,也懒得去听,只盼着钟声敲响,能让他在饭后打个盹。
“欢猪”带着昨天那个小女孩来送饭的时候,不见了“骚公鸡”,而是另外换了一个管教跟过来。“欢猪”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在他顺溜到推车前盛饭时,根本不拿正眼觑他,机械地抖动大勺给他盛了饭食。完事,推着车子去别的囚犯小组送饭去了。
他没有胃口,勉强倚着一块巨石,无味地咀嚼饭食。当最后一勺饭尚未送到嘴边,手肘已乏力地滑落,把勺内的饭粒抛洒在大腿上便睡了过去。
文字作者 :靳云松
版权所有转载请联系
【本文由“完璞”于2017年1月21日发布】
看更多原创文章进: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